夜色先是笼罩了欧洲,未做停留便来到了非洲,驱散了当天的最后一波暴风雨。格拉纳达的天空安静下来,但马拉加还在阵雨中迷蒙。风还在四处飘**,摇晃着凌乱的树枝,把它们揉搓成一团。
图卢兹、巴塞罗那和阿利坎特心急火燎地送走了邮航班机,就开始整理它们的设备。他们把飞机开进机库,关上库门。马拉加既定的接机时间是白天,因此无须为飞行员开启照明设备。何况,飞行员今天也不打算在这里降落,而是要沿着低空飞行,前往丹吉尔。今天,他要再一次平飞六十英尺的高度,穿过这片海峡。他根本看不见前方的非洲海岸,只能拿罗盘做向导。
一股强劲的西风从海面袭来,波浪撞击着海岸形成浪花,泛起白色的泡沫。每一艘船都下了锚,在风中摇晃不定,所有的铆钉都铆足了劲,像在远海中航行。直布罗陀巨岩的东面狂风呼啸,在无风的低压区,滂沱大雨灌个不停,而西面,云层正在升高。倾盆大雨使对面的丹吉尔海岸变得扑朔迷离,整个城市都被清洗干净。积云越积越厚,聚集在地平线上。但是当他飞临拉腊什的时候,天空则是一片清澈。
卡萨布兰卡在明亮的天空下畅快地呼吸。各色的帆船都下了锚,点缀着海港。这里像是经历了一场战斗,只留下了破烂的帐篷。被暴风雨的前锋划开的海面,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有节奏地**漾出一条条长长的波纹,延展出一波又一波的扇面。夜晚的灯光下,田野更绿了,像个深水潭。城市里,积水未退的广场上,闪闪发亮。电工们正在发电机组的木棚里无聊地等待,阿加迪尔的这些电工要在城里吃晚饭,但现在距离下班还有四小时。但圣艾蒂安、圣路易和达喀尔的工人们却早已经上床睡觉了。
晚上8时,马拉加传来了电报:
班机经过,未经停。
卡萨布兰卡正在调试机场的着陆指引灯。红色的灯光在黑夜里切割出了一个黑色的矩阵。偶尔会有一两支灯泡坏掉了,像是掉了一两颗牙齿。第二次调试的时候,探照灯打开,机场中央洒上了一摊牛奶似的灯光。舞台已经搭好,就差表演者登场了。
还有一盏探照灯正在调整角度。粗粗的光柱炫目地照到一棵湿漉漉的树上,就像水晶一样,忽闪忽闪地放着光。接着又照到一间白色的小屋上,小屋的影子被放大了,变得模模糊糊。接着又被抬高,开始旋转,像是要擦拭房子四周墨迹般的阴影。最后,灯光从高处向下调,把光圈投射到地面上,像是用粉笔给飞机划定了降落的边线。
“很好,”机场主管说,“关掉吧!”
他回到了办公室,瞟了一眼刚刚送来的文件,空洞的眼神盯着桌上的电话机。拉巴特应该马上就会来电话。一切都已就绪,机械师们就坐在油桶和木箱的旁边等待。
阿加迪尔这边却茫然不知。根据他们的推算,飞机应该早就从卡萨布兰卡起飞了。以防有误,他们还专门为它设定了一个时钟。已经十几次了,金星被他们误认为是飞机的频闪灯,就连刚刚在北方升起的北极星也不例外。他们等待着,一直在搜寻着一颗多余的星星,只要看到它在星星之间游走不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会把探照灯打开。
机场主管感到很为难:自己还能不能把飞机送走呢?他担心海岸上已经起雾,可能连努恩河岸也不例外,甚至连朱比角那边都不例外。朱比角那边,不管无线电怎么呼叫,就是默不作声。撒哈拉的前哨站点,一直都是讳莫如深。不过,无论如何,就算黑夜里铺满了厚厚的棉花般的云层,也得让“法国至南美洲”的邮航班机从这里起飞。
与此同时,在与世隔绝的朱比角,我们就像被困在了一艘船上,一直不停发送着求救信号:
请求航班消息,请求……
我们不再回答锡兹内罗斯城的问题,他们也一直用这同一个问题来烦我们。就这样,相隔六百多英里,我们却在黑夜里徒劳地相互埋怨。
晚上8时50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能跟卡萨布兰卡和阿加迪尔通电话了,电台也接上了线。卡萨布兰卡正在发报,这条报告一路转送到了达喀尔:
“航班将于22时起飞,前往阿加迪尔。”
“阿加迪尔呼叫朱比角:班机将于0时30分抵达阿加迪尔。能否飞你处?”
“朱比角呼叫阿加迪尔:有雾。等白天。”
“朱比角呼叫锡兹内罗斯城、埃蒂安港、达喀尔:航班夜间停航在阿加迪尔。”
在卡萨布兰卡,飞行员贝尼斯在入港许可证上签了字,这里的光线太强,他不停地眨眼。对他来说,几分钟之前,就连眨眼睛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不过,贝尼斯还是感到十分幸运,因为在海面和地面相接的地方,翻腾着白色的海浪,那成了他的向导。现在,在这间办公室里,他的眼睛终于可以好好地欣赏一下这里的文件柜、白色的纸质文件和笨重的家具了。他总算回到这个紧致而又丰富的物质世界之中了。门外,黑暗已经把夜晚洗劫一空了。
他的脸通红,狂风在那上面摩挲了十多个小时呢,汗水顺着发梢往下滴。他在夜间出现,就跟修检口里爬出来的水道工没什么两样。穿着厚厚的靴子,套着皮夹克,黏糊糊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还像个猫头鹰似的使劲地眨眼。他签完字,放下了笔。
“您想让我继续飞吗?”
机场主管皱着眉头,飞快地翻阅着文件。
“照命令来吧。”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不应该让飞行员继续飞下去,但飞行员却知道机场主管肯定想让他继续飞。每个人都想证明自己才是做出决定的那个主宰者。
“让我睁不开眼,把我关进只能看见油门杆的密封橱子里,再让我把那些箱子运到阿加迪尔。您想命令我的就是这个吧。”
他有太多心事,都是跟他自己有关的一些意外事故。这些想法只有在灵魂空虚的时候才会出现,但是驾驶室就是个橱子的形象一直困扰着他。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何况,很多次,他都成功地挽救了回来。
机场主管把门开了一条缝,把烟蒂扔到了黑暗之中。
“瞅瞅,还是能够看见一些……”
“一些什么?”
“一些星星。”
贝尼斯一下子就火了。
“我才不管您的什么星星!只看到三颗吧?反正你也不是派我去火星,只是去阿加迪尔。”
“一小时之后,月亮就会出来了。”
“月亮……哼,月亮……”
一提到月亮,他就更抓狂了。他的夜间飞行还用得着等月亮出来吗?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试飞学员?
“好!那就再休息一会儿吧!”
飞行员贝尼斯冷静了一下,拿出了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三明治,安安静静地嚼起来。二十分钟以后,他就要起飞了。机场主管笑了,他用手指敲打着电话,确信自己不久之后就可以通告:
飞机已经起飞了。
一切都已就绪,还有一点点空闲。时间似乎也停下来不走了。
贝尼斯弓着腰坐在椅子上,满是油污的双手夹在两膝之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跟墙壁间的一个点。机场主管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嘴巴微微张开,似乎等待着某个神秘的信号。女报务员哈欠连天,攥着拳头托住下巴,只觉得困意阵阵袭来。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像计时沙漏里面的沙子,一点点地流走。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唤,于是,整套的工作机制就缓缓地启动了。机场主管伸出一根手指头,飞行员就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好吧,再见了。”
有时候,要命的懒惰会让一切事情都停下来,跟死了一样,就像录像带被卡住了似的……接着,又会魔幻般地扑闪扑闪着翅膀活过来。
刚开始,贝尼斯没有一点要起飞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又冷又湿的洞穴里,被浸泡在发动机的咆哮声中。接着,他就被一种托升的力量抛了出去。白天,丘陵浑圆的脊背,海湾的线条和蓝色的天空组成了鲜活的世界,包容着你。而现在,贝尼斯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万事万物之外,处在一个尚未成形的世界之中,这里面所有的元素都是混沌的。平原轻巧地滑到身后,带走拖在最后面的马扎甘(20)、萨菲和索维拉这几座城镇。城市的灯光在下面向他传送信号,就像船上的舷窗透出的光。接着,几座农舍闪了闪光,那是地面上最后的灯塔了。突然,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又回到混沌之中了。”他想。
他敏锐地盯着高度表和人工地平仪,谨慎地降低着高度,想从云层里钻出去。仪表盘上一个灯泡发出的微弱红光晃得他眼晕,他把它关掉了。
“感谢上帝!我终于出了云层。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啊!”
阿特拉斯山脉的最高几座山峰正在逼近,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就像半截沉在水底的冰山,他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自己左肩的位置上悄悄地贴过来。
“可别碰上了!”
他扭头向后瞟了一眼。他唯一的乘客——那个机械师,正在用手电筒的光读书,书本就摊在膝头。贝尼斯在驾驶室里能够看到的就只是一颗低着的头和它的影子,看起来有点儿搞笑,影子中间亮着一点儿灯光,像个灯笼。“喂!”他喊道,但声音却在气流中散尽了。他拿拳头敲打着钢板,可那个人还是沉浸在书本中,只能看得到灯光里他的剪影,只有在他翻书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的脸,看上去一副紧张的神色。“喂!”贝尼斯又叫了他一次。虽然只有两臂远的距离,但那个人就是遥不可及。贝尼斯不再尝试跟他联络,转过脸凝视着黑暗。
“应该快到吉尔角了,不过,我要是能找得到它,那才是奇迹呢……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吉尔角……”他思索了一会儿,“我还得再朝海面上靠靠。”
他用罗盘修正着航线,有一点儿紧张,害怕会摔出去掉到右边的大海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骑在了一匹不敢上路的马背上,左边的山头似乎已经挤到他的身边了。
“肯定下雨了!”
他伸出手去,有雨滴打在手上。
“我得在二十分钟之内,斜向转移回到海岸线上。那里的地势比较平坦,更安全些。”
但是,突然之间,天空一下子晴朗起来了。天空中的浮云被一扫而空,刚刚洗涤过的星星亮晶晶地闪烁着。月亮也出来了,那是最棒的灯光!阿加迪尔机场的灯光每次都是频闪三次,就像霓虹灯广告牌。
“灯光,见鬼去吧!我这儿有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