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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样呢?周遭的城市在毫无意义地忙忙碌碌。他在这样的困惑中迷失了自己。迎着陌生的人群逆向行走,他独自沉思:“我好像没在这里。”很快,他就要离开,这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知道,自己的工作会用一些物质上的硬性需求把他紧紧捆住,有了这些物质需求,他的生活就将重回现实。他还知道,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每跨出一小步都会揭露出另一件事情的重要性,它会逐渐淡化你在情感中所受的苦难,甚至让餐厅里那些粗俗的笑话也丧失它原有的魅力。令人感到惊讶、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对自己失去兴趣了。

经过巴黎圣母院的时候,他走了进去,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有那么多人。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来这里做什么呢?他感到纳闷。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进来了,因为在这里待上几分钟还是会有所收获的。在外面,这点时间可是什么都做不了的。真的,“在外面,这点时间什么也做不了”。他觉得是时候该审视自己了,于是他决定把自己托付给某种信仰,就算是进行一次心智训练吧。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信条,我就能把自己好好地总结一下。那样我才会找回完整的自己,对我来说,那才是真实的自己。”接着,他又不耐烦地想:“可是,即便如此,我自己会相信吗?”

突然,他又觉得这是另一次试飞,他的一生似乎都耗费在一次次的试飞上了。布道(16)刚一开头,他就感到不安:轮船的号角一吹响,就意味着要出发了。

“天国,”布道师(17)开始了,“天国……”

布道师把双手放在宽阔的祭坛边上,身体前倾,俯向人群。人们挤成一团,准备吸收他给予的一切,准备接受他的洗礼。此时此刻,《圣经》里面的形象及时地附到了他的身上,眼前的人群让布道师想到了网兜里的鱼。结果他未加考虑就直接说道:“当加利利的渔民……”

布道师所使用的词语只能让人想起一连串长远且悠久的往事。他向人群施加了一种缓慢且平稳的压力,就像赛跑者即将踏上跑道,带给观众的那种压力。

“你们如果知道……你们如果知道无私的爱……”

他停了一下,喘口气。他的感情太过丰富,我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即便是最简单的、最乏味的词语,在他的嘴里也会充满极其丰富的含义,就连他自己可能都无法明白这些词语到底承载着怎样的意义。烛光下,他脸色蜡黄,但他努力地挺直身体,抬起额头,两手仍然撑在祭坛的边缘。他稍一放松,人群就像海水退潮般轻微地颤动起来。

接着,他又开始了口若悬河的演说。他一边讲一边表现出确定无疑的信心,就像码头工人无比享受自己的年富力强:恣意挥洒,无所畏惧。那些思想就像是从天堂径直落到他的身上,又像是打包之后转到了他的手里似的,甚至说,他只是要读完先前准备好的句型就足够了。最初,他感到自己的心里已经模模糊糊地涌出了一些形象,他只要把这些形象塑造出来,再用早已设计好的公式把一些新的想法装进去,展现在公众面前就可以了。

贝尼斯听到了布道的结尾部分。

“我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我是潮水,我进入到你们的体内,给你们以生命,然后退去;我是罪恶,我进入到你们的体内,撕裂你们的心,然后退去;我是爱,我进入到你们的体内,永远驻留下来。

“你们可能会用马西昂派(18)的言论和《福音书》(19)来反对我。你们会来到我的身边,插话打断我的话语。你们会用扭曲人性的逻辑思维来反驳我。但是,我已经超越了这种逻辑,我是来拯救你们逃离这种逻辑的。

“囚徒们,请听我说。我要拯救你们,拯救你们脱离你们的科学、你们的公式和你们的法律,拯救你们脱离束缚着你们的灵魂的枷锁,拯救你们脱离比宿命论更加蛮横无理的决定论。我就是甲板上的缝隙,是囚牢上的天窗。我就是你们缜密的计算中出现的疏漏。我,就是命。

“利用微积分的运算方法,你们计算出了星辰的运动轨迹。哦,你们在实验室里耗尽了几代人的努力啊,但星辰仍旧是你们无法了解的星辰。它们虽然变成了你们书中的符号,但那些符号却不会闪光,你们对于它们的了解并不比一个孩子多出多少。你们甚至揭示了掌控人类之爱的规律,但爱的本身却超越了你们的描绘,你们对于它的了解并不比一个小女孩儿多出多少。因此,你们还是到我的身边来吧,我将会赐还你们这光的柔情,这爱的光芒。我不是要奴役你们,而是要拯救你们。从那个率先计算出了苹果落地的人开始,你们就被关进了牢笼,而我,就是要把你们从这个牢笼里拯救出去。我的家园才是你们唯一的避难所,离开了这个避难所,你们将会是什么样子?

“走出我的家园,走出这艘船,你们会是什么样子?在这里,时间的流逝自有其丰富的意义,就像斜桅下涌出的海水。海水的流动悄无声息,但受到庇佑的岛屿却越来越近。海水的流动……

“到我身边来吧,所有品尝过徒劳无功的苦果的人。到我身边来吧,所有在冷酷法律中痛苦思考的人……”

他张开双臂。

“我欢迎你们,迎接你们。我承受了人世间的原罪,也承受了原罪的苦果。我承受了你们身患绝症的负罪,也承受了你们的悲伤,如同承受了失去幼崽的母兽的悲伤,但你们的忧伤就会借此得以解脱。但是,子民们,你们现在的痛苦,却是一种更深刻的、无法治愈的病痛。当然,这一切应该由我来承受,因为我会把它和其他所有的痛苦一并承受。我将要承受更沉重的灵魂的枷锁。

“我承载着整个世界的负罪。”

贝尼斯惊诧地发现,这个人是如此绝望。因为他的呐喊没有体现出一丝一毫能够获得回应的迹象,因为他身处高位,根本就没有召唤任何回应,因为他一直都是在自问自答。

“你们理应像孩子一样游戏着,但每天却都在徒劳无功地辛苦操劳、筋疲力尽。还是到我身边来吧!我将会赋予你们的努力以意义。这样,你们的努力才能屹立在你们自己的心中,我将使之成为人性的胜利!”

这些话深深地打动了众人。贝尼斯虽然不再听那些话,但内心却有一个主题围绕着这些话不断回响:“我将使之成为人性的胜利!”

他感到有些不安。

“今日的恋人们,你们的爱已经干枯,这极其残酷,你异常绝望,到我身边来吧,我将使之成为人性的胜利。

“你们的肉体已经产生了欲望,已经感到了气馁,到我身边来吧,我将使之成为人性的胜利。”

贝尼斯更感不安。

“因为,我才是那个赞美你的人,赞叹……”

贝尼斯心烦意乱。

“只有我才能让你回归人的本性。”

布道师终于停了下来。他筋疲力尽,转过身朝向祭坛,膜拜起他刚刚烘托起来的神灵。他虔诚卑微,似乎已经付出了全部,似乎他身体的疲惫就是最好的祭礼。不知不觉中,他认定了自己就是耶稣基督。面对着祭坛,他继续以慢得令人难耐的语速说:

“天父,我相信他们,因此,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

他最后一次转过身面对着人群,补充道:

“因为,我爱他们……”

他全身颤抖起来。贝尼斯感觉到了可怕的沉默。

“以天父的名义……”

“多么绝望啊!”贝尼斯暗想,“可是,信任的行动在哪儿呢?我没有看到忠诚的行动,只是听到了绝望的哭喊。”

他走了出来。很快就到了该点亮弧光灯的时候了。贝尼斯沿着塞纳河的堤岸走着。树木一动也不动,只有纷乱的枝条在琥珀色的黄昏中摇曳。贝尼斯继续朝前走,内心无比平静。如果你一整天都在思考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你就会产生这种平静,这是暮色来临之际的停战协定。

然而,这暮色太过戏剧化。它作为帝国崩溃的背景出现过,作为黑夜溃败的背景出现过,还作为脆弱爱情结局的背景出现过。它还会在其他的喜剧中出现。假如夜晚平静如水,假如人生驻足不前,那这样的背景就是扰人心绪,因为没有人会知道将会上演什么样的剧目。哦,到底是什么把他从人性的焦虑之中拯救出来的呢?

弧光灯都亮了,它们是同一时间亮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