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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娜维芙拿手指拂过这边的窗帘,又拂过那边的扶手椅,觉得无所适从——它们就像刚刚被发现的地标。直到现在,她的手指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这里的装饰太轻飘,跟舞台上的布景一样,可以来来回回移动。她的品位值得信赖,所以她从不过问这块波斯地毯怎么会这样,那张淡底印花布的墙纸怎么会那样。直到今天,当它们成为这间内室的柔和装饰的时候,她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它们。

“再自然不过了,”她想,“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别人生活中的陌生人。”她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闭上了双眼,就像是坐在快速列车的车厢里。每一秒钟,都会有房子、村庄和森林飞掠到身后,但每一次在卧铺上睁开眼,都会看到同一个铜质的挂钩悬挂在眼前。每个人的改变,都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一周后,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会是一个全新的人,因为他把我带出来了。”

“你觉得咱们的住处怎么样啊?”贝尼斯走了过来。

怎么这么快就把他吵醒了?她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这里的装饰看上去没有岁月积淀的痕迹,因为它的架构并不稳定。

“过来点儿,雅克,只要你在……”

暗淡的阳光洒在沙发上,洒在单身公寓的装饰上,洒在墙上摩洛哥织物的墙纸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能在五分钟之内安装完毕,也能在五分钟之内就拆卸运走。

“雅克,为什么要把墙壁遮住呢?你不想让墙壁和手指的接触更亲密一点吗?”

她最喜欢的事儿就是用手掌抚过粗陋的石头,亲切地感受房子里最硬、最长久的石头,那就像一艘大船,能够很长时间地运载着你……

他拿出自己的宝贝给她看,那是他的“战利品”。她理解。她早先认识了几个军队的上校军官,他们在巴黎的时候,就过着这种幽灵般虚幻不定的生活。他们站在大街上互相吹捧,看到对方还活着,就感到十分惊讶。在他们的住所里,你能很轻易地看出这里的风格和他们在西贡的房子是一样的,就连他们在马拉喀什的别墅都是这种品味。他们谈女人,谈同僚,谈晋升和提拔。但那些住所里,墙壁上那些越洋而来的帷幔与墙壁之间似乎是血肉相连的。但在这里,看起来却像是死了。

她用手指触碰着细长的铜质器具。

“你不喜欢我的小玩意吗?”

“对不起,雅克……它们有点……”她不敢用“粗俗”这个字眼。但是她所熟悉和热爱的都是塞尚(15)的真迹,而非赝品;是独一无二的真品家具,而非仿品。她因此形成了无可置疑的品味,难怪她会瞧不上这些卑微的物件。她觉得自己做好了慷慨牺牲一切的准备,也觉得自己能够在简单粉刷过的小房间里生活。但是现在,在这里,她却觉得自己开始向内心的真实想法投降了。这并不是富家小姐的挑剔,而是她的真性流露。真是奇怪,他感觉得到她的尴尬,却不明白是为什么。

“吉娜维芙,我只能给你这样的安慰了,我不是……”

“雅克,你疯了吗?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根本就不在乎……”她缩进他的怀里,“不过,我倒宁愿你铺着地毯的地方只是涂着蜡的简陋地板……不过,我来帮你安排吧。”

突然,她停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在要求事物不加修饰保留本原的时候,其实是**裸地渴望更加奢华的生活。孩提时代,她游戏于其中房间的门厅里,就铺着闪亮的胡桃木的地板;那些硕大的实木桌子,历经几个世纪,却没有变旧或落伍。

她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忧郁。这种忧郁并不是因为抛弃了以往的财富,虽然它能够实现一切愿望。在她的生活中,奢华扮演的角色并不那么惹人注目,但在雅克的生活中就有所不同了。她知道,新的生活中,想要享受奢华就必须拥有财富。但是现在她不需要奢华,也不需要财富。但是,她失去它们的同时,也失去了能够让生活得以长存的保证。她想:东西总是会比人活得更久。它们迎接我的出生,陪我走过一世,总有一天,还会见证我的尸体长眠于地下。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会比这周围的东西活得更长久。

她又想:“我去乡下的时候……”她想象着自己透过茂密的椴树林,看到了房子的轮廓。它最稳固的特征就呈现在这里,供人观赏。那是沿着斜坡建造的台阶,巨大的石块生根于地下。她想,在那里,冬天……冬天会把森林里干枯的树木洗劫一空,只留下房屋的剪影。但房子的框架还在,那是整个世界的框架。

走在外面,她能吹起口哨召唤她的小狗,枯叶也会在她的脚下沙沙作响。她知道,虽然冬天对这里进行了大扫**,但春天会把这些坑坑洼洼再度填满,爬上枝头,点亮花蕾,还会把这些穹顶般的树冠重新变绿,赋予它海水般的厚重和动感。

在乡下,还有她儿子留下的痕迹。她走进谷仓,翻动着那些尚未熟透的柑橘的时候,就会发现他正要偷偷地溜出去,她会说:“我的小宝贝,你跑了这么久,疯玩了那么久,还不上床睡觉吗?”

在乡下,她学会了死者的语言,却一点儿都不害怕。每个死者都只是把自己的沉默加入到死者大家庭的沉默之中:有的从书本上把眼睛抬起来,有的屏住呼吸,还有的在倾听新来逝者的呼喊。为什么要叫他们逝者呢?这不停变化着的万物中,他们才是经久不变的啊!他们弥留之际的表情看上去那么真实,有谁会怀疑这一点吗?

“以后,我就要跟着这个男人了。我会因他而痛苦,还会对他产生怀疑。”人类的温情与冷酷存在着令人困惑的纠结,有人能够发现这种纠结,却无法把它们解开。现在,她也仅仅是意识到了这种纠结而已。

她睁开眼睛,看到贝尼斯正在沉思。

“雅克,你必须保护我。我多可怜,太可怜了!”

她能在达喀尔的房子里活下去,也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群中活下去,能在一个没有什么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世界中活下去。如果贝尼斯有心无力,她甚至能在一个看上去比书中插图还要虚幻的世界中活下去。

他弯下腰,轻声地对她说着话。他**了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呈上了诚挚的脉脉温情,她必须努力地去信任这样的景象。她准备爱上这幅充满爱意的景象了,因为只有这个脆弱的景象才能保护她。今晚,在短暂的纵情之后,她就会靠在这个脆弱的肩膀上,把脸埋在这个脆弱的避难所里,就像受了伤的野兽,等待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