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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带我去哪儿?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吉娜维芙,你不喜欢这家宾馆吗?要不,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喜欢,还是走吧……”她战战兢兢地说。

车头灯一点儿都不亮,他们就像穿越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在深夜里艰难地隐忍。贝尼斯不时转过头看一眼吉娜维芙,她的脸色很苍白。

“你觉得冷吗?”

“有点儿冷,不过没事儿。我忘了带裘皮大衣。”

下雨了。“这个夜晚糟透了。”贝尼斯心里想,接着又安慰自己,这样的夜晚应该是从人间通向天堂的必经之路。

离桑斯不远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换火花塞。他忘了带手电筒,又是一件忘带的东西。淅淅沥沥的雨中,他用湿滑的扳手来回摸索着。“还是应该坐火车的。”他不由得想。选择开车是因为开车能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可爱的自由啊!

自始至终,他都在这次疯狂的出走中做着蠢事。所有的正事,他都忘记了。

“能修好吗?”

吉娜维芙凑了过来。她突然觉得在这里,自己像个囚徒。这棵树,那棵树,甚至连那间粗陋不堪的养路工的窝棚,都在像哨兵一样地监视着他们。多么奇怪的想法啊!我们要在这里了此余生吗?

干完了活,他拉起她的手。

“怎么,你发烧了?”

她微微一笑:“是的……我有点儿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下着雨,你怎么还跑出来了呢?”

发动机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咚咚乱响,喘着粗气。

“雅克,亲爱的,我们还能到吗?”她烧得厉害,已经昏昏欲睡了,“我们能到吗?”

“当然能到。亲爱的,马上就到桑斯了。”

她叹了口气。她再怎么努力也承受不了这种折腾,都是因为这辆一瘸一拐的汽车。每棵树都像死尸一样沉重,她似乎是自己动手把它们拉到身边的,一棵接着一棵地拉着,无休止地重复着。

“这样可不行啊,”贝尼斯想,“可能还会熄火的。”一想到又要抛锚,他就感到害怕。如果再停下来,动不了,他可就真的承受不了了。气馁的想法让他烦躁不安:黑暗的力量已经出动了,要来攻击他了。

“吉娜维芙,我的小宝贝,不要再考虑今晚的事情了……想想未来吧……想想……西班牙。你喜欢西班牙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微弱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喜欢。雅克,我很高兴……只是……我有点儿害怕,怕有劫匪。”他看到她微微地笑了。贝尼斯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回答感到难过,这似乎意味着他们的西班牙之行就是个童话,她根本就不相信。没有信念的军队会怎么样?没有信念的军队永远都无法获胜。

“吉娜维芙,我们的信心就是被这个夜晚、被这场雨给掏空了。”

突然之间,这个夜晚成了他无法斩除的病根,他觉得嘴里一阵恶心。这样的夜晚,根本看不到黎明的希望。他努力地压制住这种念头,不断地对自己说:“只要雨一停,黎明就会带来好运……只要……”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认为腐烂的是泥土,生病的是黑夜,所以,他期盼黎明。就像囚犯,他们一直在说:“等天一亮,我就能够自由呼吸了。”“等春天来了,我就会再年轻一次……”

“吉娜维芙,想想我们要住的小房子吧。”

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他不应该说。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在吉娜维芙的脑海里形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印象。

“是啊,我们的房子……”她努力地发出这几个词的音,却无法为它们注入热量,即便是词的音韵,也在瞬间飘散。她的头脑里飞快地掠过一些奇怪、陌生的想法,但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它们,蜂拥集聚的想法把她吓坏了。

贝尼斯对桑斯的旅馆一无所知,他把车停在一根路灯杆下,开始查他的旅行手册。一盏微弱的、闪烁不定的煤气灯在墙壁上晃动着光的影子,闪现出一个阴气森森的铺面招牌,招牌上经常被雨水冲刷的字迹已经消失了,自行车……这是他见过的最令人伤心的破烂招牌了,简直就是庸俗生活的象征。其实,在他的一生中,很多事情都是庸俗的,只是他自己还未意识到。

“喂,布尔乔亚小市民,有火吗?……”

三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一边盯着他看,一边嘿嘿地笑个不停。“这些美国人……找不到路啦……”然后,他们就盯着吉娜维芙看。

“滚蛋,该死的家伙!”贝尼斯吼道。

“搞了个这么俏的小娘们……不过,你该去瞅瞅咱们搞过的二十九号!……”

吉娜维芙不安地向贝尼斯靠了靠。“他们在说什么?求你了,快点,咱们还是快走吧。”

“可是,吉娜维芙……”他头脑里斗争了一下,马上就停住了。毕竟,他得先给她找家旅馆。这些醉态百出的小青年有什么打紧?接着他又想到她还在发烧,还在受罪,他根本就不应该让她有这番遭遇。他感到自责,真不该让她遇到这么丑恶的东西。他……

环球旅馆关门了。这样的小旅馆看上去跟缝纫铺没什么两样。他不停地拍打大门,终于,一阵趿拉的脚步声从门里传了过来。值夜的人打开了门,但只开了一条缝。

“客满。”

“等等,我妻子病了。”贝尼斯恳求他。但是门早已关上,脚步声也消失在了门厅里。

一切都是串通起来陷害他们的吗……

“他怎么说?”吉娜维芙问,“他为什么不答应?”

贝尼斯真想说这里可不是旺多姆广场,一旦客人住满了,这些小旅馆的人就全都去睡觉了,这再正常不过了。他一言不发地爬回驾驶座上,却没有发动车子。他满脸都是汗水,两眼紧盯着路面上闪闪发亮的鹅卵石,任由雨水灌进他的脖子。他快要被阴暗的重负压垮了,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毫无生机的世界唤醒,否则他要被碾碎了。此刻,那个荒唐的想法又来了,等黎明来临的时候……

这个时候,多么需要有人能开口说句话啊!吉娜维芙挣扎着开口了!

“没关系,亲爱的。人要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

贝尼斯看着她,被这句话深深地感动了:“说得对,你真是善解人意。”他真想和她拥吻在一起,但雨,不适,还有疲惫……他拉起她的手,发现她烫得厉害。这个脆弱的躯体,每一秒钟都在承受着侵害。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着:“我得给她弄点热的格罗格酒。不,要滚烫滚烫的格罗格酒。我应该把她包在毯子里,等到这段行程结束的时候,我们就能相视而笑,笑谈这段潦倒的历程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了一些底气。但眼前的现实与他幸福的前景是多么不相称啊!两家旅馆接连不接待他们。每一次拒绝都让他觉得越发绝望,再难拾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吉娜维芙已经陷入了沉默。他感觉到她既不会抱怨,也不会再说什么。就算再开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她也不会说上一句话。这还不算,就算他扭断她的胳膊,她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是什么东西扑到我身上来了?我肯定是在做梦!”

“吉娜维芙,我的小宝贝,你觉得很难受吗?”

“现在好了,没事了。我感觉好多了。”

她刚刚对太多的事情感到绝望了。因为谁?就是因为他。有些东西是他永远都给不了的。所谓的“更好的东西”现在看来就是夭折了的春天。现在,她已经认命了,对于幸福,她已经放弃了追求。只有这样,她才会感觉好受一点。等到有一天,事情好转……“好转!我多傻呀,又在做梦了。”

他们在英格兰风情的埃斯佩朗斯旅馆停下车,这里为旅行推销员备有特价房。

“吉娜维芙,靠着我的胳膊……对,我们要一间房。太太生病了。快点给我们拿热的格罗格酒。要滚烫的那种。”

旅行推销员特价房。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凄凉呢?

“亲爱的,快坐下吧。你很快就会觉得好点的。”

格罗格酒怎么这么久还没来?真是旅行推销员特价呀!

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忙碌着:“哎呀,我的娇小姐。哎呀,可怜的夫人啊。她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呢,脸色惨白惨白的。我得去烧壶热水来。到十四号房吧,这是最好的大房子了……先生,麻烦您填个表,登下记。”

捏着沾满了墨水的蘸水笔,他才注意到他们的姓氏是不一样的。他一点儿都不想让吉娜维芙暴露在旅馆服务员虚与委蛇的讥笑之中。“我的错啊,我真是太幼稚!”

她赶过来打圆场,“恋人,”她说,“这样说是不是更好些?”

他们想到了巴黎,想到了这件事可能会引发的丑闻,想到了那些剧烈摇晃着脑袋的卫道士。一次前所未有、布满荆棘的历程即将在他们两人面前展开。但是他们却小心谨慎地连话也不敢说,生怕一发出声音就会让两人同时产生恐惧。贝尼斯突然意识到目前为止,他们所遇到的困难其实根本算不上困难。发动机失灵,风雨阵阵,长时间找不到旅馆,这些事情简直不值一提。他们克服的那些令人疲惫不堪的困难仅仅是因为他们自己准备不周造成的。吉娜维芙为之抗争的,其实是与自己的天性相斥的。而她努力想要抛弃的,才是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内心、让她受到伤害的东西。

他握住她的手,再一次感受到语言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她现在睡着了。他的心思也没放在情爱上面,脑海里正混乱着倏忽来去的奇怪景象。往事历历在目!油灯的火苗要熄了,就必须赶快加满油;火苗旺了,就需要避风,避开强吹的大风……

只能分开了!他原本就应该想到她对于生活中的美好物质其实是非常需要的。缺少了某些东西,她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折磨,甚至会像个小孩儿一样,哭着喊着要得到那些东西。然而,由于他的贫困,他能够给予她的却只有那么多。现在,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竟然会跪倒在一个不知饥饿为何物的孩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