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镇比三星镇更靠近县城,这里的商业气息比较浓郁,人气比较旺盛,建筑装潢店、理发美容店一家接一家,最多的还是服装店,二十多家连成一排,像是专门的街道了。两年前周诗菊来这里对接的时候,也像我这样在镇上走了一遍。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是专为看门道来的。云阳县南溪镇的天井场上,她和老公开过一家百货商店,虽说是货源不畅,品种不多,但是地熟人熟,关系稳固,每月还是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对接之前,她试图把百货商店也外迁到庙镇落户,但看了这里的百货大楼,特别是夜市摊位上那些光怪陆离的小商品,两相对照,自然是小巫见大巫。她决定不在庙镇搞百货商店。今年三十八岁的周诗菊曾在初中毕业以后学过几年缝纫,也许是看着眼熟的缘故,她走进了这里的服装店。从这家走进去,从那家走出来,当她把这二十多家全部走完一遍的时候,心里不觉顿生疑惑:这不是想象中的大上海呀,都说北京人什么都敢说,广州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穿,可是这店里橱窗挂着的衣服,街上行人穿着的衣服,无论从款式到做工,并没有多少精彩之处,若是自己在剪裁上稍有提高,制作出来的服装完全是可以和他们竞争的。这样想时,周诗菊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打好了主意。
对接不久就开始正式搬迁了。周诗菊一家落户在庙镇嘉禾村。在当地干部和周围群众的热情帮扶下,她倒是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责任田里全部种上了粮食与蔬菜,因为思路不在土地上的缘故,她没有种植任何劳神费力的经济作物。一儿一女的上学问题也安排妥当了,让他们很快学会自行车。每日骑车到学校,姐弟俩结伴而行。中午要从学校回家吃饭,这件事就交给孩子的婆婆全权照理老人家虽年逾古稀,但身体硬朗,没有事情做反而会生病。就在她和丈夫腾出手来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她反倒犹豫不决了。那是为买缝纫机,他们从崇明岛坐快艇去了一趟上海,到了上海不能不去南京路,到了南京路不能不去逛商店,依然是从这家走进去,从那家走出来。当她逛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先前的意志也衰退殆尽了。她没有想到,这里才是真正的大上海,什么样的品牌都有,什么样的新潮都有,凭她现在的技能,恐怕做一辈子服装也做不到这样的档次上来。她丈夫看出了她的心事:“我说你这个人呐,过去把事情看得太简单,现在又把事情看得太复杂。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的服装店怎么定位,如果做给上海的时髦男女穿,我们做不出来,如果做给当地的农民穿,包括崇明岛上的几百个移民,我看我们的服装店明天就可以开业。”“不,三个月后开业!”丈夫的话对周诗菊不无作用,但是她也有自己的见解,她认为服装做出来给谁穿的问题暂不讨论,因为这毕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而她缝纫与剪裁水平的迅速提高,才是她所面临的当务之急。把缝纫机运回嘉禾村的第二天,周诗菜启程从新家回到老家。老家的旧房已经不复存在,她住在南溪镇上当年学缝纫的师傅家。师傅是云阳县有名的裁缝,她这次回老家的目的,就是恳请师傅在三个月的时间内,把全部技术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她,让她这个徒弟在千里之外的第二故乡能够有所作为。在师傅看来,在以服装著称的上海制作服装,无异于从老虎口中拔牙,正因为如此,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生存是需要勇气的,他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吃了豹子胆的徒弟呢?三个月的时间在周诗菊不分昼夜的勤学苦练中过去了。离开老家的时候,她竟然忘了一件事情:婆婆要她抽空去看看九泉之下的公公,在公公的坟头上磕几个响头,烧几堆钱纸。直到回到崇明岛上,她才蓦地想起婆婆的嘱咐,好在婆婆也没有过问此事,因为全家人的精力都集中到服装店上来了。服装店就设在她家的客厅,开业之日,就有附近的几位当地农民找上门来,他们是拿着布料前来加工的。虽然利润不多,但是周诗菊不敢怠慢这第一批活儿,为着保证质量和信誉,慢工出细活儿,她把一天可以做完的衣服用两天时间来做,白天做不完,晚上接着干,反正绝不失约顾客,保证按时交货。第一批活儿刚做完,第二批活儿又来了,正可谓酒好不怕巷子深,在以后的几批活儿当中,除了有外村的村民,还有了镇上的顾客。当然,在自己家里只搞代客加工,毕竟业务有限,为着争取更多的生意和更好的效益,半年之后,周诗菊把服装店从乡下搬到镇上,租了间不大的房子,用自己的名字诗菊作招牌开店营业。
我们见到周诗菊的时候,她的服装店又搬家了,离开了那间不大的房子,来到了两年前对接时曾经看过门道的那条专门经营服装的街道。在连成一排的二十多家服装店中,诗菊服装店的面积是最大的,位置是最好的,服装价格也是最贵的。我们走进店子,烫着头发,一身城里人打扮的周诗菊刚为一位顾客量好衣服,见到我的时候,她笑容可掬地问:“你做西装呢还是夹克?你肩宽,适合穿今年上海流行的敞摆夹克。”以后见到施局长和计处长,他们把我介绍给她后,她连连道歉道:“店子搬过来不久,老顾客到处找我,我把你也当成老顾客啦!”我笑道:“我今天就要离开崇明岛,不然的话,真想在你这里做一件敞摆夹克哩。你这里布料那么多,把我看得心花缭乱了。”周诗菊陪我在店子里走了一圈,她边走边说:“我这里基本配套了,做成衣出售的同时,也搞来料加工,还兼布料零售,这样可以让顾客选购布料现场定做,不但方便了顾客也增加了生意。”“一年多时间就把生意做起来了,你真是个能干人呢!”计处长说完又问,“你丈夫到哪里去了?”“他负责进货,在店里也搞搞服装整烫。”周诗菊对计处长道“开始时进货渠道不熟悉,还被几个欺生欺穷的上海人敲了竹杠,以后慢慢和镇上家具店的老板有了交道,情况就开始好转了。”我问她:“家具店的老板关你服装店啥子事?”“老乡有所不知,”她朝我笑了笑,“这个老板是当地人,为人仗义,又肯帮忙,生意上的朋友很多,我这个服装店的进货渠道和行情就是他帮忙打听的。为了报答他,但凡有移民购置家具的,我都介绍到他那里。要晓得,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关系是第二生产力哩!”我说:“你快成为社会学家了。”她说:“社会学家有啥子不好?我才到镇上开店的时候,就是因为不懂得社会承认,所以生意清淡,无人问津。有次开家长座谈会我发现女儿的老师身材很好,像职业模特儿似的,我就给她试做了一套时装,老师穿到学校,其他老师问她哪里买的,老师穿到街上,过路的陌生人都问她哪里买的,只隔这么一两天,我的店子就开始热闹了,那种款式的时装我卖出去了五十多套!不是吹牛,来我这里做服装的顾客层次都比较高,他们当中有教师,有医生,有律师,还有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