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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456 字 2天前

这份倡议书,来自崇明县三星镇的二十八户移民:“我们要自立自强,积极发展生产,虽然暂时对这里的耕作方式与生产技术还不太适应和熟悉,还存在着很多生产上的困难,但是我们有一双勤劳的双手,也有聪明和才干,更要建立战胜困难的信心和精神。我们来自山区,要克服语言障碍和自我封闭意识,尽快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要不断养成讲文明、讲卫生的生活习惯,要主动与当地融合,熟悉适应风土人情。落户崇明后,我们就是这里的村民,尽管我们为了三峡工程舍家外迁,为国家作出了贡献,有着值得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光荣感,但我们不能因此有特殊公民的思想,要自尊自律,学法守法,用法律法规和村规民约规范我们的行为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计处长告诉我,这份倡议书的背后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外迁移民,不是当地干部,而是一个年近六旬名叫陈兰芳的农村妇女。去年这个时候,崇明县召开三峡移民自强、自富、自律暨帮扶工作经验交流会议,他在会上听了陈兰芳的发言,听了三星镇移民的倡议,在他的感觉上,后者显然是在前者的精神感召下的产物。

我决定去三星镇看看陈兰芳。车在环岛柏油马路上急驶,距离陈兰芳那座低矮简陋的平房只有一里路的马路边上,我看见了四幢别墅式的小洋楼,毫无疑问,那里住着四家来自云阳的外迁移民。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在外迁移民的房前下了车,去陈兰芳家之前,顺道也去看看他们。他们都下地干农活去了,四幢房子有三个铁将军把门,唯有张青林的女儿张丹丹在家,她已身怀有孕,挺着大肚子,还跑上跑下地为我们端水倒茶。“你的丈夫呢?”我问。“上班去了。”她回答说,“他是个司机,每天早出晚归。他家正在修房子,所以我们暂时都住在我爸爸妈妈家。”听得出来她的丈夫是当地人,于是我又问:“你们是自由恋爱呢还是包办婚姻?”她笑道:“现在哪里还兴包办?我丈夫是隔壁村的陈兰芳师傅介绍的。我们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多亏碰上了她这个大好人哩……”“等等。”我打断张丹丹的话,“陈兰芳和你们不是一个村的吗?”“不是。”她告诉我,“我们是庙星村,陈兰芳师傅是南桥村,南桥村没有移民。”“那,你们为什么称呼她师傅而不叫大姐呢?”“也有叫大姐的。”张丹丹道,“我爸爸妈妈称呼她师傅,主要是什么都要靠她教。爸爸在老家时从来没有种过庄稼,他在一条个体运输船上当轮机长,拿工资吃饭的。妈妈倒是会种地会养猪,可是到了崇明岛,气候不同,泥巴的颜色都不同,她就什么也不会了。”计处长对我说,和刚来这里的移民什么也不会相反,陈兰芳是个种地的好手,早在十年前,她就和她当过生产队长的老伴开始从事蔬菜种植业,掌握了一整套种植技术。移民落户庙星村以后,粮食有现成的吃,蔬菜却要靠自己种,但是因为不会种,结果种什么死什么,就在移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得到消息的陈兰芳从南桥村赶来了。来了一次不行,两次也不行,陈兰芳索性放下家中的农活,每天起早摸黑地出现在这四家移民的田头地角。移民不用买菜吃了,陈兰芳也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她不,用她的话说,不仅不用买菜,而且必须卖菜,崇明岛上工业不发达,全凭卖菜赚钞票。就这样,三秋大忙季节,陈兰芳开始为移民筹划搭建蔬菜大棚,从手把手指导整地挖沟、施肥育苗,到脚跟脚陪同购买竹头、尼龙薄膜,足足花了半个月,终于为张青林、何科祥两户移民搭建起四个大棚,种上了一亩半地的早洋山芋,确保在元旦节之前全部上市。这个季节,也正是陈兰芳家中的蔬菜上市旺季,但是为着让移民在崇明岛看见希望,她压住自己的蔬菜不卖,反而动员自己的丈夫和她一起去市场先把移民的蔬菜卖掉。“那天我也去镇上了。”张丹丹忍不住扑哧一声,“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我爸爸还有隔壁邻居何叔叔傻傻地站在农贸市场的蔬菜摊位上,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说,只听见陈兰芳师傅大喊大叫,我当时也听不懂她在喊叫什么,反正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她这一招还真灵验,不一会儿买菜的人就围过来了。称秤的是她的丈夫,手忙脚乱的时候,称的是我家的洋山芋,收的钱就往我爸爸的衣袋塞,称的是何叔叔的洋山芋,收的钱就往何叔叔的衣袋塞。我站在爸爸旁边,看见他中山服四个衣袋都有钱,像棵摇钱树了!”我也忍俊不禁道:“摇钱树我见过两棵,那是从地里面挖出来的出土文物,活着的并且会说话的摇钱树我没见过,而且是第一次听说。哦,对了,你们这里四户移民,就你家和何叔叔两家种大棚蔬菜么?”“开先是这样。以后看见蔬菜能赚钱,张伯伯和李叔叔才搭了大棚的。”张丹丹告诉我,“张伯伯开先种西瓜,十亩地的西瓜苗都是陈兰芳师傅在大棚里育好,然后亲手种到大田里的。去年年初,陈兰芳师傅发高烧,打针吃药吊盐水,在镇上住了四天医院。就在这四天之内,李叔叔的两百棵番茄秧因为没有适时揭棚而烧苗枯死了,陈兰芳师傅出院才知道这件事情,她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为了不让李叔叔经济上受损失,她自己出钱,从合作镇一个徒弟那里购进番茄苗,给李叔叔的大棚补种上了。”一直坐在侧旁洗耳恭听的施局长这时转过身来,用一种不吐不快的口吻对我说:“关于陈兰芳,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今年春节刚过的那个深夜——”忙碌了一天的陈兰芳早早地进入了梦乡。忽然间,玻璃落地发出的咣当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定睛看时,漏空的窗户外面树干摇曳,狂风大作。不好,起龙卷风啦!她赶紧叫醒老伴,继而翻身下床,手拿电瓶灯,边穿衣服边朝门外跑。老伴以为她要去自家的蔬菜大棚压土加固,结果发现她朝庙星村跑,放心不下之余,也赶紧追过去了。四家移民也许是房屋牢实的缘故,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兰芳老两口儿也不惊动他们,只顾在他们摇摇欲坠的八个大棚上面加固棚架,覆盖薄膜。好几次这边的薄膜压住了,那边的薄膜又飞起来,老两口儿便各守一边,同时跪在地上,然后赶紧压土。整整两个小时以后,老两口儿回到自己的房前,自家的大棚已被损坏三个,加上棚内秧苗遭受霜冻的损失,不在三千块钱之下。“我问过陈兰芳,为什么要这样做?”施局长面朝计处长道,“她说自己从小失去父母,家境贫寒,是共产党养育了她们姐弟三人,免费上完初中,掌握了一定的生产技能。她不会忘记党的恩情,而移民正是响应党的号召来到这里的,所以她就把自己的报答之心放到移民身上去了!”我在心里点了点头,上海人的傲慢大概存在于都市的弄堂之中,崇明岛上的普通农民原来和山里人有着相同的朴实与真诚。我想见到陈兰芳的愿望更迫切了。握别张丹丹,我们又上车前行,就在汽车刚刚拐上柏油马路的时候,计处长指着马路另一边偌大一块麦田说:“喏,陈兰芳在那里!”打开车窗,顺着计处长的手势望去,麦田中间果然蹲着一位身材矮小的农村妇女。“她在那里干什么?”我问。“前几天下雨刮风把麦子刮倒了,现在要几窝几窝地捆起来竖在地里,收割机来了才好操作。”施局长对我说,“这块麦田不是陈兰芳自己的。喏,那是界碑,界碑右边才属于南桥村呢。”“那么,陈兰芳又在帮移民干活了?”我说。“肯定。”计处长又指着麦田的另一头,“这两位都是移民。男的是张丹丹的爸爸张春林,女的是她妈妈彭祖英,他们正在捆麦子呢。”我不愿意打扰他们,连车都没有下。专程来看望陈兰芳,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但是,当我们驱车前往庙镇的时候,她给我留下了一个佝偻着身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