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孩子,这是我在移民中听得最多的一句话。这句话虽然掩去了孩子以外的任何人的得失,但我相信,为了孩子,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利益的,决不只是作为父母的外迁移民。比如说学校,比如说老师。当我来到崇明县港西镇的时候,得知有几位移民的子女在这个镇的中心小学就读,便忍不住跨进校门探个究竟。校门口还挂着另一个牌子:上海市行为规范示范学校。原来这是崇明岛上的一所重点小学,用施局长的话说,移民都落户在各个村组,按照就近入学的原则,他们的子女都应该在村里的小学读书,但移民望子成龙心切,纷纷把孩子送到镇上来了。中心小学不仅接收了这些孩子,而且向孩子的父母作出了承诺,那就是让移民子女选择最优秀的班级就读,选择最优秀的老师任教,从而能够以最快的速度适应新的学习环境。中心小学校长张卫祥告诉我,在新学年开学的升旗仪式上,学校特意安排了第一天跨入校门的移民学生黄丽、张宏伟为升旗手,站在台下参加升旗仪式的,有这两位升旗手的家长,还有另外几位移民学生的父母。升旗仪式过后,学校又举行了一个仪式,那就是向这几位移民学生赠书。书用红绸子系着,绝大部分是趣味性的课外读物,移民学生从台上把书抱回台下以后,一位中专文化程度的移民家长当即解开红绸子,一本一本地翻阅着书名和目录。那时候学校操场上的集会还在进行中,可是这位移民家长突然一声大吼:“哎呀,里头有好几本书我都去云阳书店买过,但是没得卖的,这些都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哩!”
那天黄丽的父亲没有来,他在镇上的茶馆里和人家商量在农贸市场卖猪肉的事儿。他在老家干的就是这个职业,这里叫屠夫,老家叫杀猪匠。他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希望女儿有文化,至于怎样才能使女儿有文化,他却没有任何主张。所以那天黄丽的母亲从学校回来,告诉他女儿当了升旗手的时候,他竟不以为然地说:“升不升旗没得关系,只要像老家那样,把学习成绩搞上去就行了。”黄丽在老家读书的成绩,据港西镇中心小学摸底测评,大概在中等偏上。这已经是很不简单的事情了。施局长告诉过我,由于重庆库区与上海在教学进度与质量方面存在较大的地区差异,移民学生入学后普遍跟不上同班学生的成绩与水平。这种情况小学好一些,越到初中高中,差异越发悬殊,所以要想缩短差异,必须从小学开始。黄丽的开始不是补课而是缺课,因为重庆库区在小学阶段压根儿没有设置英语教学,每逢英语课,她就坐飞机,听到同学叽里呱啦滚瓜烂熟的朗读声,她只有急得哭。哭声被青年英语教师朱红梅听见了,她走到黄丽的跟前,弯下身腰,悄悄地说了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每天中午你到我办公室来。”午休的时间用了,朱红梅尚嫌不够,她拿出了自己的双休日,到黄丽的家里上课。上海的英语教学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黄丽会读 A、B、C、D的时候已是小学六年级,为着让这个移民学生快马加鞭迎头赶上,朱红梅还把班上英语成绩最好的蔡宇佳同学安排与黄丽同桌。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黄丽从第一次单元测验的42分,到第一学期半期考试的68分,再到期末考试的98分,到了第二学期半期考试的99分,她已名列全班第一,并因此而当选为中队学习委员。
利用中心小学课间操的机会,我在张校长的办公室里见到了黄丽和另一位升旗手张宏伟。两位移民学生都穿校服,从外表一点看不出是来自重庆库区大山里的孩子。我先用家乡话问他们还会不会说重庆话,他们点点头,又问他们会不会说上海话,他们也点点头。我试着用英语向他们提问,没有想到黄丽的口语比我还要流利。稍嫌迟钝的是张宏伟,他用不太服气的口吻对我说他的英语考了72分,不如黄丽,但是他的语文成绩是92分,数学成绩是98分,平均分数不见得比黄丽低。由于他和黄丽同年级不同班的缘故,他还告诉我他们班上另外的优势,那就是移民学生黄帅、黄冲姐弟俩被上海电视台慧眼选中,参加了《小鬼当家》节目组的拍摄。我们以后的谈话全部是用普通话进行的。因为黄丽不断地提醒我,在校园内必须说普通话,这是学校在语言规范上严格的规定。我首先问她如何评价她的英语教师,她笑了笑,说朱老师长得特别漂亮,她长大也要梳朱老师那种发型。又说朱老师特别纯洁,星期天到她家为她辅导英语的时候,她父亲一定要给朱老师钱,说云阳请家教五十块钱一天,行情他都是打听好了的,又说朱老师不收钱的话,下个星期天就不会来了。结果把朱老师搞得很生气,对她父亲说,你要是付钱的话我就不来了,因为我不是你请的家教,我是你女儿的老师。我转身问张宏伟,关于他的父母亲,或范围再大一点,关于外迁来这里落户的伯伯叔叔姑妈阿姨,他是否有过重新的认识?他挠了挠后脑勺,冲口一句:“他们不文明!”我问何故?他说上海市民有个“七不”规范,不随地吐痰,不乱扔垃圾,不损坏公物,不破坏绿化,不乱穿马路,不在公共场所吸烟,不说粗话脏话。他说很多伯伯叔叔都做不到这些,有个别伯伯叔叔到了崇明岛的第二天就砍树,把树干拿来搭猪圈,把树枝拿来当柴烧。黄丽表示同意张宏伟的看法,所举的例子是外迁途中在轮船上的两件事。一件是移民和移民吵架轮船上的舱位有三等舱和四等舱之分,坐进四等舱的移民要和坐进三等舱的移民交换舱位,坐进三等舱的移民又不同意,结果大吵大闹,没完没了。另一件是移民和随船送行的干部吵架:四天四夜的行程过后,眼看就要到崇明岛了,江面开阔,看不见两岸,江水碧绿扬起了波浪。一位睡眼惺忪的移民忽地大嚷大叫:“这不是大海吗?我们已经到外国了!”然后邀约几个移民围住随行干部质问:“我们是到上海落户的,不是到外国打工的,你们为啥子要欺骗我们?”随行干部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长江入海口,前面就是崇明岛。”殊不料那位移民的声音更大了:“这就更不对头了,海口我去过,那是海南岛呀!”黄丽刚刚讲完,张宏伟接着又说,他觉得伯伯叔叔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恰当,稍有一点事情就成群结队地去县里找领导。有个星期天他正好在县里玩耍,看见县移民办门口围了好多伯伯叔叔。他们大多数都是骑摩托车来的,不按照规定没戴头盔不说,上身光着肩膀,下面打着赤脚,最多趿双拖鞋,这在老家见得多了,见怪不怪,可是到了这边,连我都觉得看不顺眼,难怪我听到当地人说,这些移民不懂礼貌,要别人尊敬你,你首先要尊敬别人呀。听到这里,施局长摸着张宏伟的脑袋朝我笑道:“那是刚来的时候,现在好得多了。天气再热,移民也会穿件背心来移民办,而且不再三五成群地来,来时会轻轻地敲门,进屋就声明我不是闹事来的,只是有一点困难需要解决。我们的同志则招呼入座,泡茶敬烟,气氛很好。”黄丽圆圆的脸蛋上又泛出由衷的微笑:“我爸爸也改变了不少,过去只要有伯伯叔叔给他打手机,他就要过去凑热闹。现在不了,有次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说,你们这样把移民的名声搞臭了,我们怎么在这里生存?孩子怎么在这里发展?大家不是为了孩子才到这里来的么!听了爸爸说的话,我心里特别高兴。去年港西镇几十户移民给全县几百户移民写了一份倡议书,头一个在上面按手印的就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