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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273 字 8个月前

“人家想得到,我为啥子想不到呢?”邱令明一手紧抱着小儿子,一手猛击着脑袋,蹲在桐乡濮院镇中心小学的校门口,禁不住喃喃自语道。小儿子名叫邱星,是邱令明的希望之星。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邱令明对邱星宠爱有加,盖出于此。然而,当他像往日那样从新星村移民点骑自行车去镇上接小儿子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今天是邱星的生日。他几天前才答应过小儿子,生日那天会把礼物送到校门口来的。现在邱星已经站到校门口了,手上拎着的是他班主任送给他的七岁生日礼物,一套由七种颜色组合成的积木玩具。邱令明顿时傻了眼,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萎缩在地。我们正是在地里找到这位来自奉节县永乐镇铜桥村的外迁移民的。他个子不高,敦厚结实,今年才三十六岁,却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原来担心来浙江找不到事情做,现在才晓得你就是闭起眼睛,事情也会找上门来。”邱令明趿一双塑料拖鞋,边卷裤腿边朝我们走来,“就到我的蔬菜大棚里坐坐吧,里头有张扯草时坐的小板凳。”蔬菜大棚里面我倒是第一次进来,阳光透过天膜,斜照在成厢成块的蔬菜上面,看得见露水,闻得到清新,越发感受到了这个天物世界的色彩斑斓。“这是莴笋。本地人说的莴苣菜,价钱比奉节高出三倍哩。”邱令明站在土埂上指点着:“那片红颜色的前半截是番茄后半截是辣椒。都说浙江人不吃辣椒,结果辣椒比奉节还要好卖。”“那是什么?”我指着一种我没有见过的蔬菜。邱令明走上前去,掐了一把回来,“这种蔬菜我们老家没有。像刀豆,其实是四季豆,个大体肥,肉厚无茎,一斤一块钱,还供不应求哩!”“你自己运到蔬菜市场去卖么?”我问。他看了我一眼:“我哪有这个闲功夫?那是菜贩子的事情。他们每天下午开车到大棚外头,我和他们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就行了。”“每天?”我又问。“不是每天未必是隔三岔五十天半月?”他笑道,“今天摘这厢,明天摘那块,大棚蔬菜的好处就是一年四季每天都有产出呀!你还以为是我们老家的自留地么,猪腰子大点的地方,种几根葱几根蒜苗几窝牛皮菜,小手小脚小里小气的。”“可是——”我还有不明白的问题,“这边的棚子再大,你也不可能整日守在里头看到蔬菜长叶子呀。”他笑出声来:“植物的生长过程是肉眼看不到的我读高中的时候在课本上读过。问题是棚子里头要人,棚子外头也要人。你可能不晓得,这边蔬菜的用药比老家用得重,老家的番茄打一次药水就行了,可是这边要打七八次。药水是要花钱的呀。还有化肥。化肥也贵,为了节约成本,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附近的厂里或者马路边上去收人畜粪便,然后挑回蔬菜大棚。当地人说移民吃苦耐劳的精神不简单,但是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种大棚蔬菜的。我跟他们说,你们不了解我,其实我连种大棚蔬菜的资格都没有……”

邱令明是两手空空来到桐乡濮院镇的,用他的话说,当时最大的财产就是三个孩子和一个冰箱。冰箱买成一千多元,外迁搬家时准备卖掉,但是对方出价最多二十块,他一怒之下背起冰箱放到船上运到浙江来了。搬迁途中,看见浙江农民的座座小洋楼,辆辆私家车,再看看自己那个锈迹斑斑的冰箱,这才感到了命运的残忍。他在老家虽也曾算得有钱人,是名声在外的邱老板,曾经拿出自己的家当二十万,再找亲戚朋友借十万,在老家的深山老林里开了一个小煤窑。正当煤炭紧缺有钱可赚的时候,他的小煤窑却因为没有开采证而被查封了。于是蛋打鸡飞,前功尽弃,不还钱不准走,反倒拖了一身债务。到了濮院镇,先前找不到事情做的忧愁灰飞烟灭,可是眼花缭乱之际,又平添了几分躁动不安。赚钱是需要本钱的,就像同村来的同时落户濮院镇的金诗明四弟兄那样,各自抱了一堆现金来,来了就各自去买拉横机,四弟兄四幢房,办起了四个化纤牛绒羊毛衫厂,顿时财源滚滚,威震八方。这四弟兄落户在永联村,就在邱令明所在的新星村附近。新星村的几个移民女孩子就在这四弟兄的工厂里打工。有个女孩子回来告诉邱令明,金家老二到上海买东西,回桐乡的时候不再坐中巴,而是直接打的打到家门口,花了好几百块钱哩!听到这些消息,邱令明更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金家四弟兄除了老二是初中毕业,其余三个都是小学文化,原本不如自己的呀。可是他们手上有钱,有钱就能找到项目,有钱就是大哥,这是不服也得服的。不过,很快邱令明的机会也来了,那就是村里鼓励移民搞大棚蔬菜,凡有志愿者,免费提供钢架和天膜。邱令明虽然初来乍到,却也明白这免费的含金量,它不比老家的预防天花免费种牛痘,几亩地的蔬菜大棚,钢架和天膜得花几万块钱哩!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像邻居比他小的杨启宪和比他大的陈庆富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样,三家人搞起了三个蔬菜大棚。但是,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更踏实的是,他把大棚蔬菜当成了人生的最后一搏。天老爷大概在考验他的意志,就在这棚里棚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的时候,邱令明的妻子生病住院了,她患的是子宫肌瘤,濮院镇中心医院做了切除手术,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由于移民在迁来不久就办好了合作医疗保险,加上镇里补助了几千块钱,医院又减免了一些费用,所以妻子生病并没有给邱令明增添什么经济负担。唯有的困难就是三个孩子中午无人煮饭。好在镇上到处都有餐馆,除了餐馆还可以买到糖果糕点,于是邱令明向三个孩子发放了午餐费,自己继续棚里棚外跑,稍有空闲还得跑医院。那日从医院回家,已是夜半三更。读初三的老大睡了,读小学五年级的老二睡了,读小学一年级的小儿子却没有睡。见父亲回来,小儿子一头扑在邱令明怀里,伤伤心心地哭了。“你哭啥子?”他觉得奇怪。“饿……我饿了一天……”邱星结结巴巴地说,“晚上姐姐骂我,我……跟她们赌气,没有吃晚饭……”“那午饭呢?我不是拿了钱给你么!”邱令明生气了。“我……我不会买……”邱星边哭边说。邱令明鼻子发酸,把小儿子紧紧搂在怀中,要气,只能气他自己了,六七岁的娃儿不会照顾自己,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摸着邱星的脑袋:“幺儿,是爸爸的错。还有几天就是你七岁生日了,爸爸一定将功补过,给你买一个高级的生日礼物,带到学校门口接你。你要不信,我们就拉勾!”勾拉了,邱令明忙昏了头,把什么都搞忘了,倒是小儿子的班主任记住了邱星的生日,让他在巨大的内疚中找到了一丝安慰。“但是,”邱令明对我说:“我肯定要补偿小儿子,加倍地补偿。准备等我妻子出院后,我们带他去钱塘江观潮。观潮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就在桐乡东边的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