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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377 字 8个月前

乌镇我来过不久。那是在我出发采访外迁移民之前,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西部作家东部行”活动。团长是陕西省作协主席陈忠实,宁夏作协主席张贤亮和我担任副团长。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参观了观前街的现代文学巨匠茅盾故居,再沿河南岸踏着上个世纪初的青石板路,悠悠慢行,最后坐在财神湾的茶馆里细细品茗,望着那片片黑瓦道道白墙,粼粼流水座座拱桥,还有桥下摇曳着的乌篷船,陈忠实不禁叹道:“我要是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就好了!”众人有同感,无不点头称是。现在,距离这江南六大古镇之一的乌镇尚不到两公里的双塔村,就住着来自重庆奉节县永乐镇对县村的四户移民,这确乎是我不曾想到的。同样不曾想到的,是这四户移民美观大方的房屋造型,一楼一底连成一排,原本是城市的建筑风格,却显然为了照应乌镇的古朴,也是片片黑瓦道道白墙,在那桑青与桃红的映衬下,越发清新越发耀眼。连接这排房屋和通往乌镇的公路之间的,过去只是一条机耕道,现在已经拓宽并且铺上了水泥,所以坐车可以坐到移民的家门口。我们下车之际,才发现车后跟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摩托车司机下得车来,一个劲地喊:“黄处长、黄处长,你到我们这边来也不通知我,要不是回家修车,今天还看不到你哩!”黄金根向我介绍道:“这是首批来乌镇的移民张昌东会挣钱,不会计划生育,年纪轻轻三十来岁,就有大小两个女儿啦!”在人们的笑声中,张昌东一边摸钥匙开门一边喃喃自语道:“会挣啥子钱哟,一天挣个二三十块钱,只够喝稀饭。”入座之后,我接过张昌东的话题问:“一天能挣二三十块钱的工作,在我们重庆也算可以的了。你在乡镇企业打工么?”“没有打工。我初中毕业就到广东打工,打都打腻了。”他看了我一眼,“你是我们老家来的,老家穷成啥子样子,你也晓得。依我的说法,农民为啥子穷?穷就穷在他们只晓得脸朝黄土背朝天。我跟两个女儿说过,好生读书,将来到城里工作,我们不能祖祖辈辈穷下去了。所以我在老家从不种田,连锄头都不摸一下。做啥子呢?打工回来我做过生意,生意过去还勉强,现在有点恼火,所以移民外迁来到这里,我马上去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嗯,就是停在门外面那辆,整日守在乌镇,又拉人又拉货,算是多少找了点收入。”我突然想起陈忠实的感叹,说:“你能整日守在乌镇,令人羡慕不已呀!你在老家的时候听说过这个地方吗?”“没有听说过。只听说过杭州是天堂。”张昌东瞬即反问我道,“听说过又能怎样?我是农民,只要有钱,哪里都是天堂。没得钱,就是把我外迁到北京上海又能怎样?”我怔愣住了,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回驳他。于是,转到别的话题道:“你说在老家从不种田,到了这边是要分田土的,那些田地谁来种呢?”“我老婆。恐怕她这时候,正在土里淋麦子。”张昌东解释道,“其实我老婆种的田地并不多,因为分给我的最大的那块田土上面,已经种了四百多根桑树,树干有碗口这么粗,大概种了好几年哩。”我又问:“有了桑树正好养蚕,这边农村不是家家都在养蚕么。那,是你养呢还是你老婆?”张昌东笑了笑:“我不养蚕,我老婆也不养蚕。整个乌镇恐怕只有我家不养蚕。我家为啥子要养蚕呢?反正蚕茧卖钱,桑叶也卖钱。一百斤桑叶二十五块钱,好卖得很,所以我就卖给邻居张贤清了。嘿,说曹操,曹操到,黄同志,他来了,你们谈吧,我要去修车,修好了再去乌镇挣几个钱回来。今天游客多,老外的团队就有好几个。本来想在镇上修车的,但是太贵,所以骑回家里自己修,省几个钱下来也好哩。你说是不是呀?张贤清。”

“是,是。”张贤清答应着,眼睛却朝着我们,“听见隔壁说话我过来看看。”他比张昌东大不了几岁,但神情比张昌东老成得多。这除了性格方面的原因,大概与身体状况不无关系。他戴一副镜片像瓶底的眼镜,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告诉我,这是他才一岁刚刚学走路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坡上干活,母亲转背之际,他从地里爬到岩边,结果从岩上摔了下来,以至左腿伤残,右眼失明。另一只眼睛虽然当时出血,事后倒也没有问题。正是靠着这只没有问题的眼睛,高小毕业后,他在老家当了十八年的剃头匠直到那只眼睛慢慢出了问题,深度近视高达一千一百度,只能模模糊糊看得见东西,他才关了理发店,回到家里种桑养蚕。外迁到了乌镇,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这就不仅给了他赖以生存的空间,还给了他驾轻就熟的天地。“当然,虽然在老家养蚕,和这边养蚕还是有区别的。”张贤清坐在张昌东刚才坐过的那张木椅上,“这边养蚕的工具和方法都和我们老家不同,技术上的要求要高些。最大的不同就是数量。我在老家只能养一张蚕仔,收入八九百块钱而已,所以在老家的主要生活来源,还要靠坡上的那三百多根脐橙树,每年少说可以卖个三四千块钱哩!”我望着他眼镜上面的几轮圆圈:“你眼睛不好使,坡上的活路都是家里人在做吧?”“是,是。除了老婆,还有女儿。”他张口笑道,“她们是半边天,可是在老家是全劳力。到了乌镇这边,我这个瘸腿瞎眼的,反而成了顶梁柱了。虽说行动还是不方便,但我可以坐镇指挥呀!”他告诉我说,在他的英明指挥下,除了乌镇双塔村划给他家的四百多根桑树而外,他家又在分得的田土上种了一千四百多根桑树。桑树今日种下地,半年便可采桑叶。虽说也和脐橙一样,分大年小年,有旺季淡季,但全年养八张蚕仔绝无问题。“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张贤清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却是严肃的,“当时外迁来乌镇,只有我一个人的户口过来了。老婆、女儿、儿子三个户口之所以不过来,是害怕我们这些移民在乌镇上当受骗。以后发现这里确实比老家好,我才赶紧把他们的户口迁过来了。”我忍不住笑起来:“你也未免太现实了,这里可以种桑养蚕,你就说这里比老家好,要是这里不可以种桑养蚕呢?”他的神情愈发严肃,而且有些愠怒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才来,根本不懂!这样告诉你吧,我来这边快两年了,就没有听到当地人吵过一次架。我们奉节人性子急,动不动就吵就闹,还要打架。有次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当地人要报告派出所,我说不要报告了,打完架就握手,握完手就喝酒,我们山里人就是这个德性,你有啥子办法?哪像你们乌镇,尽出文化人的地方,人们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听起来温柔得很。”也许是乌镇的温柔感染了张贤清,他强硬的口气变得缓和了,“再说,我残疾几十年来,在老家‘张拜拜’‘张瞎子’是有得人喊的,可是没得人过问过我的生活。到了这边,情况确实不同了,连我女儿都说沾了我的光。这句话是怎么来的呢?搬来没有几天,镇上民政助理员小钟到我家来,让我女儿头一个在村里的羊毛衫厂打工。我女儿觉得奇怪。小钟说,因为你爸爸是残疾人。我女儿打工打到现在,每月少则八百,多则上千,够她花销的了。去年大年三十,小钟又来我家转交了桐乡市残联给我的一千元补助,然后让我过完年就去村上的亚太印染厂当清洁工,每月收入四百块哩。哦,我是说,钱是一方面,问题是人家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