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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2294 字 8个月前

唐洋镇有两个去处。一个是覃敬民的哥哥所在的新元村。何正祥副主任告诉我,覃敬民的哥哥有个女儿叫覃燕,去年元旦节嫁给了本地青年郑小军。两人文化相当,年龄相同,长相相配,唯有的区别就是两人的语言能力。覃燕听不懂东台话,更不会说东台话,恋爱之初,当郑小军用东台话在她面前倾吐衷肠情话绵绵时,她竟表情麻木,毫无反应。郑小军急了,用普通话告诉覃燕:“我一切依你,你说云阳话,我也说云阳话!”郑小军在一艘海洋捕捞船上维修机器,十天半月才可以回一趟家,与覃燕见一次面。不知不觉间,覃燕发现每见一次面,郑小军的话都比前次好懂些。直到两人在一起说话酣畅淋漓,行云流水,覃燕才恍然大悟,郑小军说的分明是一口滚瓜烂熟字正腔圆的云阳话!元旦期间,覃燕把郑小军带回云阳老家看亲戚,当她说到丈夫是个东台人时,在座的所有人中竟无一人相信。“他说的云阳话比我还土!”一个亲戚这样说,并且愿意拿一百元打赌。郑小军只好拿出身份证,然后讲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东台话,让那位不相信爱情的力量的亲戚输钱了事。

何正祥告诉我的第二个去处是唐洋镇的郭沙村。那里有一个双手残疾的中年移民叫做李品国。李品国原本并不残疾,在老家除了种地,更主要的是开摩托车搭客,也就是当地人称的摩的司机。然而,迟不发生早不发生,就在李品国已经报名外迁江苏东台不久,发生了这样一件谁也想不到的悲剧。那是深秋时节一个寒冷的清晨,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他像往日一样,已经把摩托车停靠在莲花乡的场口上了。场口上还停靠着几辆摩托车,但是今天算他的运气好,一个十五六岁背着书包的男孩径直朝他走来,一屁股坐上了他的摩托车后座。“到哪里?”李品国问了声,随后踩燃发动机。“就在前面,几分钟到了。”男孩回答说。“两块钱。”李品国报了价格,见男孩没有还价,便加大油门,拐上乡村公路。大概开了七八分钟,听见男孩喊停车,李品国就把摩托停在公路边,扭过脑袋准备收钱。那男孩把手伸进书包,摸出的却不是钱而是菜刀!李品国正在纳闷一张娃娃脸怎么突然充满杀气时,那寒光闪闪的菜刀已经对准他的后脑勺凌空劈下,他惊魂未定,赶紧双手抱头,以后的事情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莲花乡卫生院的病**,李品国慢慢苏醒过来,始知自己被砍了两刀,第一刀砍断右手食指,第二刀砍断左手中指,两手已开始变形,萎缩得看不见指缝了。案子倒是破得很快,那男孩叫黄亚洪,是莲花中学初中二年级学生,平时**暴力录像片看得多了,整日想入非非,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竟不惜铤而走险杀人夺车。夺车不成,锒铛入狱,却害苦了老实巴交的李品国一家人。

两个去处,我选择了后者。前者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的结束,后者则是一个苦难的命运的开始。我虽然帮不上李品国什么忙但是去看看他,也算是一种心灵的**。车抵郭沙村,李品国夫妇都不在家。在家的是李品国年事已高的父母亲,他们用沙哑而颤抖的嗓音告诉我,儿子和媳妇到坡上做活路去了,孙儿和孙女到坎下进学堂去了。我知道老人说的是习惯用语,这边不管是下田还是上学都不会上坡下坎了。顺着老人的手势,我们在公路附近的一块蔬菜地里找到了李品国夫妇。我们和他们握手,李品国伸出来的却是一只近乎光秃的手臂。“这是我爱人王小燕。”李品国介绍说,“她是我中学同学,城镇户口,外迁以前在乡供销社工作,她父亲是供销社主任哩!现在我来江苏当移民,她也过来和我一起吃苦,总觉得对不住她……”“好了,好了,当着客人的面净说好听的话。”王小燕瞟了丈夫一眼,面朝我们道,“我不来不行呀。就说现在捆大棚吧,我捆了三根,他才捆一根。他心里着急,手不听使唤,就用牙齿咬着铁丝捆,结果把舌头都磨出血来了。我刚才还在跟他说,不要着急,一切有我哩!”“我们不能老站着说话呀。”何正祥对我笑道,“他们正忙,我们不去他们家了,也委屈你,大家就坐在田埂上吧。”“这是个好主意。”我对何正祥说,“再请你的司机把车上的矿泉水拿来,权当坐在大客厅里喝茶聊天。”初夏的苏中平原一片碧绿,田埂上散发出泥土的芬芳,面对这样一对患难与共的移民夫妇,我愈发感受到了这里绚丽的田园风光。我随意问了问李品国:“对接的时候是你来的呢,还是你爱人来的?”“我来的。那时候刚刚出院。”李品国有些激动,“我一来就发现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在这里!你已看到了,我双手变成这个样子,连筷子都抓不稳,哪能再开摩托车挣钱呀,种地呢,在老家不能种,只能在这里种,因为老家必须用锄头,这里可以请到拖拉机。所以不来这里不晓得,一来这里,我就晓得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残疾农民终于有救啦!”“你不要老是残疾残疾的。”王小燕盯了丈夫一眼,“为了你这双手,我们还差点来不了这个地方哩。”“那倒是真的。”何正祥对我说,“根据对外迁移民的资格审查,残疾人是不得外迁的。我去云阳莲花乡对接的时候,专门去了李品国家。担心就要张榜公布的移民名单中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正在让王小藏代笔为他写第二份申请呢。当然,与他见了面,我就放心了,因为他并没有完全丧失劳动力,正如他在申请书上写的,不给政府添麻烦,保证不等、不要、不靠。”李品国面露羞愧之色:“不等、不要,我认为做到了,没有做到的是不靠。就在我完成对接从东台回到云阳,我们的村支书送来了四万零四百块钱,原来案子已经判下来了,那个中学生黄亚洪被判了九年,赔偿我村支书送来的那些钱。学生娃儿哪里有钱,这是莲花乡民政部门按照赔偿标准补助给我的。再说到了东台郭沙村,我六口人整整分了十亩地,而且照顾我是残疾人,把公路边上最好的地分给我了,不然的话,凭我这双秃手,怎么搞得起来八个蔬菜大棚?所以说我还是靠了政府不管是迁出地还是迁入地政府,不靠不得行呀。”“这倒是政府部门应当做的,不然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何正祥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你除了八个蔬菜大棚,还搞了四个波尔山羊羊圈,把手上那些钱都用完了,还向银行贷了八千块钱是不是?”“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李品国迭迭连声地道,“不过请何主任放心,有借有还,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到了年底,不要说大棚蔬菜早就出来了,就是把棉花卖了,把蚕茧卖了,再把三头肥猪卖了,还那点钱也绝无问题。”何正祥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除了基础投入,你们还要注意生活。如果八千块钱不够的话,我愿意出面去找银行,请他们再贷一点。本来就是嘛,按抵押贷款的比例,你完全可以多贷几千块钱出来。”王小燕这时拧开一瓶矿泉水,递到谈兴正浓的丈夫面前,李品国伸出双臂夹住瓶子,咕噜咕噜朝嘴里灌,因为喝得太猛被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王小燕一边捶着丈夫的背,一边对我们说:“他这个人啥子都急,就是贷款不急。其实银行的同志也是何主任的意思,让我们多贷几千块钱。可是他不干。说啥子要贷也是年底把钱还了以后的事,还有啥子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依我的说法,不是他不干,而是他不敢。老实说,城里那些开发商,有几个是用自己的钱把高楼大厦盖起来的?不都是银行的钱吗。可是他不听这些,也不想这些。他这个人啥子都好,就是在老家农村呆久了,满脑壳的小农经济意识!”李品国抬起头,笑嘻嘻地望着妻子:“当着客人的面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不管你说啥子,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急,慢慢来,好饭不嫌晚嘛!”“好饭、好饭,一个月见不到油星星也叫好饭?”王小燕扑哧一笑,对着丈夫做了一个鬼脸,这才扭头对何正祥道:“为贷款的事我还和他吵了一架哩。这次是真吵,从白天吵到晚上。直到老爸专门从镇上赶来,才把我们劝开了……”

“老爸是谁?”从郭沙村返回东台的路上,我问何正祥。因为这个称呼我已经听说过两次了。一次是三仓镇的覃敬民,他在谈到唐洋镇的侄女覃燕已经结婚时,这样告诉我说:“是老爸介绍的。他把全镇优秀的当地青年编了个花名册,然后自己进行筛选,选到郑小军时,觉得这个小伙子天资聪明,家庭富裕,无疑是花名册上的佼佼者,最优秀的一个,这才介绍给覃燕的。”当时我以为,这老爸就是覃燕的父亲了,至于他如何有这般耐心,又如何有如此能耐,我并没有多想。这一次又从王小燕口里听见了老爸。老爸显然不会是李品国的父亲,因为我见过那位老人,声音是沙哑的,走路有些颤抖,不可能在夜里专门从镇上赶回来的。“你要是时间允许,唐洋镇三十三户移民都走到的话,每一户你都可以听见叫老爸。”何正祥笑盈盈地道,“这老爸不是别人,正是唐洋镇人大主席团主席王呈林。他分管移民工作,每天都要去移民家里走走。遇到老人就叫爷爷奶奶,比他年长的叫老哥,比他年幼的叫兄弟。移民怎么叫他呢?由于他年龄偏大,长相也老,不知道谁人领的头,反正这里的移民不管男女老少都称呼他老爸。嘿,提到老爸,还有这么回事情呢——”几个月前,也就是过年不久,唐洋镇召开人民代表大会,进行换届选举。王呈林因为年龄的关系,要从原来的位置上退居二线,担任镇党委调研员。这个人事安排被两位列席人民代表大会的移民代表知道了,他们很快向大会主席团递交了一份意见书。意见书的正文只有五个字:老爸不能走。下面是三十三户移民的签字。大会主席团犯难了,移民的意见必须引起高度重视,人事与干部制度又必须维护与坚持,好在就在这样的时候,王呈林向移民代表作了一个让他们还算满意的答复:“我不会走的。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的工作是联系移民,在现在的位置上我的工作也是联系移民,就是将来完全退休了,我的心思还会在你们那里。只要你们不嫌我老,我就是你们永远的老爸……”车过唐洋镇,我们没有下车,用何正祥的话说,下车也找不到老爸。他还像过去那样,甚至比过去有更多的时间,今天来这家移民坐坐,明天去那家移民走走……

从东台返回南京,在江苏省移民办,竟和从射阳返回南京的严俸勇不期而遇。他知道我已经去过射阳了,听接待过我的刘加模副县长讲的。“你没有去过洋马镇的兴垦村吧,唉,就在你离开射阳那天,兴垦村移民彭白春的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严俸勇显得有些疲乏,与十天前在南京机场见面时的状态判若两人。我想,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的疲乏一定和移民家里的那件大事相关。“啥子事情?”我问。他喝了一口水,斜倚在椅子上,极其简单地叙述说:“彭白春有个四岁的小男孩,光起脚板在家里乱跑,跑到门背后,一下子踩到刀口朝上的镰刀。那是彭白春收工后随便扔在那里的。由于踩下去的力量不小,小男孩左脚四个脚趾全部割断还有一个脚趾内剩一块皮连着。村干部得到消息,赶紧用摩托车送到镇医院,镇医院设备有限,无法抢救,镇政府立即安排小车转送盐城……”与此同时,镇长胡建国的电话打到刘副县长手机上了。刘副县长正在县委招待所严俸勇的房间里,和重庆移民局外迁办这位负责联系江苏的副主任谈事情。听了电话,事情不谈了,家也不回了,刘副县长下达了抢救小男孩的第一道命令:“孩子虽小,人家是要在我们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呀!请转告镇委镇政府全体同志,要全力以赴,不惜一切代价!”稍有片刻,第二道命令下达了,过了一会,第三道命令下达了……就这样,刘副县长和严俸勇一起,在焦虑与等待中度过了那个不眠之夜,而天刚放亮,胡建国镇长就带着现金与营养品,风驰电掣地朝着盐城进发了……严俸勇告诉我,他在南京呆上两三天后还要去趟大丰,因为第二批外迁移民的对接工作已经在那里开始了。安置方式和第一批相同,也就是选购旧房,置换土地。我在心里说,是的,房子是旧的,我已经看见了,然而土地却是新的,我也已经看见了。那土地上开出来的花,不管什么颜色,我都相信和我明天要去的西子湖畔有着相同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