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1 / 1)

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254 字 8个月前

苏中平原上的东台市,是我在江苏采访的最后一站。这里地处南通、泰州、盐城的交界处,又是沿海城市,水陆交通十分发达。我对市委农工部副部长兼市移民办副主任何正祥说:“我要是移民,会考虑在这里跑跑运输,搞搞贩运。”“跑运输的条件移民还不具备,搞贩运的移民现在就有。”何正祥对我说,“三仓镇新五村的覃敬民,去年搞了一次贩运,听说小有收获,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去看看。”我说,“看他一次贩运能赚多少钱,这样我对这方面的行情也算有个了解。”覃敬民正好在家。四十九岁的他前几天学骑自行车扭伤大腿,正在家中休养。稍事寒暄后,我把话题引入他的贩运。“哩,这点小事你都晓得了,可能是我贩运的东西大了点。”覃敬民点燃一支烟,眯眼笑道:“嗯,我贩运的是牛,菜牛,也就是黄牛,一共二十头,租了两辆东风加长卡车从三仓拉到上海,来回花了两天时间哩。”“两天你赚了多少钱?”我问。“没有赚钱。”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只赚到一头牛。”我睁大眼睛:“一头牛值多少钱?”“也就是一千多块吧。”他回答说,“够我几个月的烟钱。”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态,我忍不住重新把他打量一番。陈旧的中山服,衣领上破了边,趿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却没有遮住袜子上的窟窿。这是一个财不露白的人,也许还是个一毛不拔的铁鸡公,我想。我的眼神竟没有瞒过精明过人的覃敬民,他说:“在家里穿得越随便越安逸,农民都是这个德性。我到上海贩牛的时候,穿了西装还扎了领带哩!”“那你为啥不多去几次上海,甚至可以专门从事贩运。”何正祥对他道,“你是镇上的移民代表,我们还希望你能探条路子,带领大家尽早致富呢。”“贩运不是我的长项,只是小时候跟着牛贩子在外面跑了一圈。”覃敬民停顿了一下,“再说上海市场虽大,周边省份搞贩运的人也多。我是外地人,初来乍到还没有跟收购方拉上关系,所以只好小试牛刀,打打游击。”我对他说:“听你说话,我估计你的长项还是做生意,只不过不是搞长途贩运罢了。”他终于把眼睛睁得大了一点:“老乡你说对了,我从小在家做生意。我的家就在张飞庙隔壁,拆了那堵墙我等于住在庙子里头。那里是个旅游区,我在屋门口摆摊设点,除了卖工艺品,还零售香烟、水果、矿泉水。你肯定去过我们那里,每到旅游旺季,人山人海的阵仗你是看到的。我的摊子位置又好,这个买那个拿,有天有个老外一个人就买了我两千多块钱的东西!你想想,这不是等于坐在家中数钱么,嗯,我顺便告诉你,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就是数票子的声音!”

我朝他点点头:“我懂了。”“你懂什么?”他反倒奇怪起来。我告诉他,听说云阳在动员移民外迁的时候,全村就剩下他一个人不报名。镇上的闭路电视正在播映迁入地东台市的专题片,他却把自家的电视机关了。儿子趁他进厕所大解的机会,悄悄把电视机打开,竟被听见声音赶紧从厕所跑出来的父亲重重打了一记耳光。听到这里,覃敬民有些坐不住了:“黄同志,你在重庆住家,我在云阳住家,这些事情你怎么都知道了?”“我告诉他的。我去过你家呀。”何正祥拍着贾敬民的肩头,“你老兄大概搞忘了,我去云阳水磨乡搞移民对接的时候,因为你是钉子户,我特意买了水果登门拜访,结果被你轰出来了。水果撒了一地,我正好踩在香蕉上面,差点儿滑到石梯下面呢。”“记得、记得。”覃敬民连连点头道,“不过何主任我想纠正你一点,那天你就是不踩着香蕉也有可能摔跤。为啥子?你看到的,那天人多得水泄不通,石梯又窄,挤过去挤过来,比红军过泸定桥还要悬吊吊的……”我笑道:“所以我说我懂了,天上的馅饼落下来都可以砸着脑袋的地方,你当然不肯走。可是不走也得走。除了移民政策的强制性而外,恐怕更主要的原因是张飞庙要拆,要搬迁后靠,虽然是原拆原建,但无论如何靠不到你的家门口了。”“说个半天就是这回事情。”覃敬民苦苦一笑道,“他们说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庙都拆了,和尚还不赶紧跑么!可是,何主任晓得,我来东台是有条件的,像做生意那样,我先向当地政府讨价,然后等待当地政府还价。我这种想法和做法可能有点卑鄙,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的财路断了,我儿子的财路不能断呀……”

覃敬民只有一个儿子,名字叫覃利,今年二十四岁。云阳卫校护理专业毕业后,又自考了一个五官科医士,然后在老家的客厅里开了个私人诊所,既能处方又能卖药,倒是另一番热热闹闹的景致。覃敬民来东台三仓镇对接考察时,一不看房二不看地只是带着儿子行医卖药的全部证件,去当地政府咨询可否在当地重操旧业。如果可以,那么他决定在三仓安家落户,如果不可以,他准备带着三口之家投亲靠友去。覃敬民没有想到,这么繁杂的手续,必须经过的这么多部门的核实,居然在他对接考察的短短时间里,当地政府就给了他审查合格同意开业的答复。搬家那天,他带走的不是家具,也很少其他行李,他把覃利诊所里价值几万元的药品和医疗器械全部运来三仓,放进新家的客厅里,然后择了个黄道吉日隆重开业。虽说三仓的人口比老家稀疏,但这里交通方便,看医生无需翻山越岭,骑辆自行车就来了。所以诊所人气依然旺盛,收入较之老家有增无减。“覃利到哪里去了?”何玉祥问,“叫他也和黄同志谈谈。”“出诊去了。”覃敬民说,“病人也是移民,而且家里穷得叮当响,所以覃利是义务出诊,看病拿药都是不收钱的。”我又问:“病人如果是本地农民呢?而且家里同样贫困。”“这就要看情况了。”覃敬民想了想说,“一般来说,本地农民的经济状况要比外迁移民好些。当然,我是例外,本地农民好多都跟我借过钱哩。他们来看病,实在拿不出钱的,或者说等蚕茧卖了等肥猪卖了再付药费的,我们绝不找他要。但是,对大多数来看病的本地农民,我们又绝不说不要。因为我们全家人现在主要靠这个诊所吃饭,再说你对他们好,他们对你更好。上次一个本地农民看病要花十块钱,我们见他衣服破旧,抽的又是劣等烟,于是主动提出分文不收。殊不料他随后就送来一筐西瓜两篮鸡蛋,搞得我们好久都过意不去。”我向覃敬民建议道:“等他下次来看病,你仍然分文不收好了,这就叫做事物的良性循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又不来了。”覃敬民语态恳切地道,“以后我专门在赶集时向人打听,才晓得他外出打工了。打工地点倒是不远,就在东台东郊我哥哥一家落户的唐洋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