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光的老家在云阳故陵镇而不在盘石镇,新家在大丰龙堤镇而不在新丰镇,徐联祥之所以知道他并拜访过他,那是因为他是徐联祥不管在老家还是在新家,能够认识的唯一的一位画家。我正是在徐联祥的指点下,驱车几十公里,专程前往李明光家的。李明光却不在家,说是到镇上办事去了。接待我们的是他的妻子但堂桂。她今年三十八岁,看上去却有四十好几,眉宇间流露着几丝憔悴与忧郁。说到外迁,她开始还对故乡充满依恋,谈到她和丈夫在长江边上开了一个砖瓦窑,正好是农民手上渐渐有了一点钱,需要拆掉老屋搭建新居的时候,所以好几年内,砖瓦窑前车拉驴驮,供不应求。几年以后,她家成了全村的首富,用自己生产的砖瓦,盖起了一幢三层一底的洋楼。因为李明光当过几年生产队长的缘故,当地报纸还采访过他,把他称作勤劳致富的带头人。可是,就在他们的家庭如日中天的时候,晴空霹雳,他们的儿子淹死了,淹死在砖瓦窑旁边的长江里。“我早就想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提到伤心地,但堂桂神情恍惚,悲痛难抑,她从客厅回到卧室,隔了好长时间,才从卧室回到客厅,继续讲述往日的故事。最早离开云阳的是她的丈夫。李明光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关掉了砖瓦窑,只身一人去了广东。到广东是为了散心,不是为了打工,但是身无半文的时候又不得不打工。他不愿意回到云阳,不愿意看见长江,宁肯在外面吃盒饭住工棚,也不愿意回到那幢三层一底的洋楼。洋楼已经人去楼空。李明光离家出走的第二天,但堂桂便抱着小女儿回到娘家,一住就是好几年。直到得知移民外迁的消息,她才牵着小女儿匆匆回到了故陵镇。娘家虽然也在云阳县境,但不属于淹没地区,所以要想移民外迁,她必须在自己的家里静候佳音。那时李明光也回来了。用但堂桂的话说,他出去的时候是个人,回来的时候像个鬼,头发又脏又长,模样又老又瘦,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放得下两个鸡蛋了……
生活的打击,让这个幸福的家庭惨遭重创,移民的外迁,又把李明光和但堂桂的希望重新点燃。作为首批移民,他们在大丰龙堤镇附近买下一个农家院子,房屋虽然只有两层,而且陈旧狭小,但是比起老家那幢三层一底的洋楼来,他们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安身之地。搬来那天,家具还没有摆好,但堂桂就把丈夫拉到客厅,指着空空如也的墙壁说:“你不是会画画么,画点喜庆的东西贴上去,我们再不要破罐破摔了,一切从现在开始!”李明光的眼睛潮湿了,他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是的,他会画画,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学校板报的美术编辑,以后因为家境贫寒,高中尚未毕业就中途辍学了。在农村干了两年农活,他去万县考上了地区美术培训班,而且成绩是第二名,结果同样因为家境贫寒,他无法跨进已经打开的大门。但是,他酷爱美术,痴心不改,农忙干活,农闲作画,直到砖瓦窑开工之时。我在客厅墙壁上看到的三幅国画,就是李明光搬来新家的当晚画的。一幅是虾,一幅是竹,还有一幅是维吾尔族老汉。虽然画面似曾相识,并且看得出临摹齐白石、郑板桥和黄胄的痕迹,可是,对一个农村的业余画家来说,能够同时接受不同风格的艺术熏陶,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为什么不用宣纸画?”我问但堂桂。“那时候屋子乱糟糟的,不要说宣纸,就是白纸也找不到一张哩。”她笑道,“但是他要画,非要当天晚上画,结果还是我想的办法,撕了三页挂历下来,让他在挂历背后画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再次抬头看画,在那不同风格的技法中间,我似乎看见了属于他的东西。而那力透纸背的,正是他战胜命运的信心与勇气呵。但堂桂把我们带到小楼的后院,那里有一个天井,虽然年深日久,苔痕斑斑,但是清扫得干干净净。左边有好几棵新栽的果树,右边是一个精巧的羊舍。但堂桂站在中间如数家珍:这院墙原来没有,是李明光捡废砖砌成的,那波尔山羊很难买,李明光为此跑了很多路。而北面的猪圈过去是个粪坑,李明光挑土填坑锯木搭圈,现在已经养了十二头猪了……说话间,李明光回到家里,来到后院,直端端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我的想象中,他是瘦弱的书生,深陷的眼窝里虽然放不下两个鸡蛋,但是两个鹌鹑蛋还是放得下的。殊不料他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搬来这里还不到两年,已是一个走路带风的壮实汉子。“你到镇上办啥事去了?”洪维新问他,“办不了的事可以告诉我呀。”“这事还真的要你出面才行。”李明光面露焦虑之色,“洪主任你知道的,前次有几个移民上访,要求政府统一修房。现在,他们又到镇上去了,因为我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所以赶去那边劝劝他们,结果说了半天,也说不动一个人哩。”“关于这个问题,市移民办已经下发了两个文件,看来个别移民还有疑问。”洪维新沉思片刻,“这样好了,你以你的影响再去劝劝他们,我这边呢,今天就打电话回去,让移民办组织一篇文章,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在《大丰新市民》报上发表。”这份报纸是大丰移民办专门为移民办的,每户一份,免费赠阅。创刊之时,国务院三建委办公室外迁协调司还特意发来了这样的贺辞:“希望该报不断研究探索、创新,通过它的作用,帮助大丰新市民在思想认识和生产技能上都有较大提高,克服暂时困难,共同创造美好的明天。”几天后,就在我回到市里的时候,看见了这份报纸,并且在政策问答栏目里,读到了那篇题为《移民房屋应该由镇村负责修理吗》的文章。文章说:“对移民的修房资金已经有了补助,在移民购房时市里给移民每人补助的1600元,就是补助移民修理房屋等使用的因价格相对便宜,移民都是购买的旧房,既然是旧房就有可能存在一些问题。如购房协议中明确原房主帮助移民修缮房屋的,镇村一定要督促落实;如未明确的则一律由移民自行修理。事实上许多移民一过来就动手整修了房屋,改善了自己的居住环境……”在同一份报纸的智慧火花栏目里,我还读到了李明光的两篇短文,一篇是《马铃薯可致富》,一篇是《养羊子有搞头》。尔后又遵洪维新所嘱,同时也借此表达我在大丰的真实感受,我为这份报纸题写了八个大字:情寄三峡,心系移民。这自然是后话了。面前的这位李明光,从他与洪维新的谈话里,从他那焦虑的表情中,我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他把命运交给一次机会,重新塑造了自己。他还愿意把人生的感悟与别人沟通让别人也知道命运是可以改变的。那么,现在的问题出在哪里呢?作为我的疑问,我向他提了出来。“我只能说一点看法。”李明光直言以告,“移民中有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这是事实。有时候我都感到奇怪,在老家明明是个吃苦耐劳的人,怎么一到这边就变懒了,啥子都要等政府解决,啥子都要靠别人帮助,像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少爷了。当然,我说的是个别人,你们也看到了,绝大多数移民是明白事理或渐渐明白事理的。比如说上访,现在上访的人数是越来越少了,不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