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 1)

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212 字 8个月前

世界级难题是时下的流行语。应该挂在嘴边当作口头禅的,是那些整日与移民打交道的接收地干部。可是我从洪维新口里不曾听见过,这位大丰市计委副主任兼移民办主任,原本是个语言不多的人。在大丰见面的时候,他只说了三句话:“省移民办已经电话通知我们了,欢迎你来大丰指导移民工作,给我们提出宝贵意见。我们拟了个比较典型的移民名单,情况好的不好的都有,报喜也报忧嘛,供你选择。你不要这个名单也行,我就陪你去几个乡镇走走,这样可能还全面一些,真实一些。”“能够真实,而且全面,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谢了他,同时提出了这个不加选择的选择。根据我在湖北与山东采访的经验,这样的选择可以少给当地政府添麻烦。那次去莱西,由于事前确定了采访对象,结果层层通知,惊动市、镇、乡、村好些干部,到了这家移民门口下车,始知随行的小车有七辆之多。而且,采访完毕,当地的报社和电视台记者也来了,我这个采访移民的人反倒成了别人的采访对象。当然,对方的真诚与盛情让我感动,我也从中看到了他们对移民工作的真诚与盛情。然而,这毕竟不是我习惯和需要的采访方式呀。现在好了,洪维新一个人陪着我,用他的话说,他只是我的向导而已。车抵新丰镇,直驶全心村,村西北一座白墙黑瓦的房前,我看见了两个移民。“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移民?”洪维新觉得奇怪。我笑道:“看衣着看长相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为如此,以后时间长了,我就再也认不出他们啦。”“那,我们过去看看。”洪维新建议道,“趁他们鬓发未衰,乡音未改。”这两个移民是一对夫妻,年龄都在五十开外。男的叫徐联祥,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女的叫魏大珍,个头偏高,体型稍胖。他们都认识洪维新,老远就像朋友那样吆喝开了。我们径直走到房前的地里。“忙啥呢?”洪维新问。徐联祥站起身,用变了调的重庆话说:“做棉花营养钵噻。”他走了几步,让我们看他们做好的苗床。“不错不错。”洪维新边走边说,“就是床子稍微宽了一点,要影响床子两边出苗。”我用小时候学会的江苏话问徐联祥:“在云阳老家没有做过苗床吧?”“没有、没有,看都没有看到过。”徐联祥把脑袋摇得像货郎手中的鼓,“到了这边,啥子都要学,学拓桑树,学挑淤泥,学种蔬菜,连犁田耙田都要学……”洪维新拍了拍我的肩头:“你啥时候把江苏话学会了?”然后侧过身告诉徐联祥,“他是你的老乡,专程从重庆赶来看望你们的呢!”“从重庆来的呀!”魏大珍一下子站起身,把双手的泥巴朝围腰上搓了几下,非拉着我去他家坐坐不可,“他们说的,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家乡水嘛!”盛情难却,入座之余,徐联祥更是滔滔不绝。他说他原本是一个木匠,过去一直在云南、湖南搞装修,在上海东方明珠塔也做过。为了证实自己的手艺,他先指了指桌子和板凳,那是他用从老家带来的一捆木料做成的,然后指了指房门,房门过去是旧的,现在新包了白铁皮,白铁皮上用黄颜色的铜钉镶成了福、禄、寿、喜四个字。“虽然来到新地方,但是你可以重操旧业呀。”我向徐联祥建议道。他这次没有摇头,而是干脆利落地摆了摆手:“现在不做了,因为做不了。”他说江苏农民口袋里有钱,通常都在商场买家具,很少有人把木匠请到家里来的。况且家具就像服装一样,款式不断变化摆设也讲更新,而他做的家具还是昔日的风格,笨重、结实,要用就得用一辈子。

做不了木匠活,就得干农活。我突然想起徐联祥刚才在地里的话题:“你说到了这边,啥子都要学,难道你在老家没有下过田种过地?”“人有人不同,地有地不同呀。”他苦苦一笑,“老家的地在山坡上,上面是泥巴,下面是石头,一锄挖下去,锄头冒火花,眼里冒金星,种点庄稼吧,月亮都晒得死。这边土质好,又厚实又松软,但是带碱性,而且风太大,老家用薄膜,这里不得行,风一吹就刮到天上去了。那天市长到我家,问我大丰好不好?我说啥子都好,就是名字取得不好,大丰大丰,天天刮大风!唉,地不会种就种田,这边耕田倒和老家一样的,用的都是水牛和犁头……”

徐联祥第一天耕田的情景,却不像他对我说的那样胸有成竹。犁头是他从老家带来的,虽然生了点锈,木把也有点松,但是一切正常的话,耕完他家几亩田绝无问题。水牛是他从邻居那里借来的,借来的水牛也是水牛,这在理论上也毫无问题。可是,刚刚下田入水,情况就始料不及了。徐联祥嘘了一声口哨,那水牛没有反应,嘘了两声口哨,那水牛依然不走。他急了,一鞭子打在水牛屁股上,口中还用脏话大声吆喝,然而那水牛不仅没有前行,反而后退几步,把他逼到了田埂。“开始我没有搞懂,现在当然晓得了。”徐联祥哭笑不得地说,“那水牛听不懂我的口音,我也不晓得它在叫些啥子,反正和老家的水牛不是一个腔调哩!”我忍俊不禁道:“只听说有不同的鸟语,没听说有不同的牛叫。那么口音呢,你现在该听得懂江苏话了吧?”“现在马马虎虎,才来的时候简直不得行。”徐联祥不无自嘲地道,“我的舌头已经长硬了,女人和娃儿的舌头要软些,容易弯得过来。不过,魏大珍和我小儿子头一次上街,也麻烦得很哩!”那是他们来这里落户的第二天,上初中一年级的小儿子要他妈妈陪他去镇上买支钢笔。文具店里,说了半天,售货员也不明白这个小移民要买什么。结果还是小儿子灵机一动,抓过柜台上的圆珠笔,在纸上写了钢笔两个字。殊不料忙中出错,把钢字写成铁字,售货员更是如坠雾里云空。好在小儿子会画画,他索性在纸上画了一支钢笔,这才买了一样东西。回家的路上,小儿子问他妈妈,我们离开云阳老家后,搬到什么地方来了?魏大珍说,大丰呀。小儿子又问,大丰在哪里?魏大珍告诉他,大丰在江苏,在中国。不,小儿子使劲晃脑袋,大丰不在中国,在外国,这里的人说的都是外国话。魏大珍笑了,问,那你看见高鼻子蓝眼睛了吗?小儿子反而理直气壮地说,日本人韩国人和我们长得都是一样的!提到小儿子,徐联祥的眼睛立即大放异彩:“我两个儿子,大儿子中专毕业已在云阳工作了。小儿子还要聪明些,在班上是三好学生,就像我会木匠手艺那样,他画的画才叫绝哩!这不是我在夸他,连李明光都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