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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272 字 8个月前

过去的情形是张孝安告诉我的。外迁之前,这位担任着云阳县故陵镇双店村党支部副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中年移民,正是落户之后不久那次大规模上访事件的领头人。“我不领头谁领头?到大丰快两年了,双店村的移民还叫我张主任哩!”张孝安坦然一笑道,“当然领头的事情要分好与不好,过去那件事情做得不好我愿意承担责任,更应该吸取教训。我们谈话的地点就在张孝安的家中。当我和洪维新驱车几十公里,从龙堤镇赶来小海镇杨树村的时候,天气忽然由晴转阴,继而狂风大作,所以我们不仅见到了接到洪维新手机后从镇上理发店赶回家中的张孝安,而且见到了因为起风而从地里被吹回家中的张孝安的妻子。“你不要尽说自己的坏话。我看你呀,在移民面前是英雄,在领导面前是狗熊!”妻子白了丈夫一眼,“要说领头的话,你为啥子不说移民外迁是你领的头,故陵镇党委书记大会小会都表扬过你哩!”张孝安觉得妻子不懂事,为了给自己挣面子反而给自己丢了面子,不觉大吼一声道:“我们男人在这里摆龙门阵,关你婆娘家家啥子事?还不赶紧回厨房把蜂窝煤弄燃,给客人煮两碗开水出来!”煮开水就是重庆农村说的煮鸡蛋,我听得懂,洪维新听不懂,所以我连连摆手叫他们不要客气。他妻子不听我的,听丈夫的,又白了丈夫一眼之后,规规矩矩下厨房去了。“我老婆怕我。”张孝安悄悄对我们说,“要是不怕我,当时在老家为了领头外迁,我爬上房子用锄头把屋瓦噼里啪啦往下刨的时候,她不跟我闹翻天才怪哩!”他的声音大一些了,“我这个动作,把全村人都惊呆了。第二天在我这里报名外迁的时候,人多得排起了长龙。他们说你张主任都下了决心,我们还有啥子不愿走的呢,反正是死是活,我们都和你在一起了。我当时感动得泪水朝肚子吞,我对自己说,人家是跟你走的,人家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你都要负责到底!”洪维新侧身对我说:“我去过他们双店村,张孝安在当地的威信是没有话说的。一是他有文化,高中毕业生。二是他讲义气,好打抱不平。所以从生产队长到村主任,这么多年了,他总是连选连任呢。”

张孝安摇摇头:“到了大丰,我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移民。移民代表都不是。大丰市的移民代表是佘培仁,在云阳的时候,他是盘石镇龙安村党支部书记,就是在搬迁途中,他也是临时党支部书记,负责途中移民的思想工作。他的党性比我强,这是我承认的。我呢?无官一身轻,可是又轻不起来,结果好事没做好,坏事倒领了头了……”“话还不能这样说。”洪维新打断张孝安的话,“上访是公民的权利,反映情况更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我觉得当时的方式方法欠妥。老实说,那天晚上你把一百多位移民带走以后,我连续三天睡不着觉,我别的不担心,担心你们的安全呵!”我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手上的笔一直在笔记本上悬着,倒是张孝安发现了我的尴尬,扭过头来,朝我笑了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由于初来乍到,遇到一些问题,也听到一些消息,比如说同是云阳移民,作为早期试点到重庆所辖江津油溪镇的每人就比我们多拿一千多块钱,这不公平;又比如说文件规定,但凡外迁移民,每人平均可以领到3万元。大家找来算盘算来算去,没有一个算得拢的;再比如说移民的困难户补助费人均853元,可是江苏只发500元,剩下的到哪里去了?当然,当时我也有个人的抱怨,一是子女转学,云阳方面说是一切免交,到了这里才晓得只免转学费,要交书学费;二是购买旧房,我们来大丰对接十几天,买房只有一天,买得不好,又不能毁约。就这样,大家找到我,要求集体上访,我表示同意并作了安排:每家出五百元,派出一个代表,我带领这一百多人先去大丰,说不好,就直接把队伍拉回云阳,不达目的,决不收兵!”洪维新侧身问张孝安:“那天你们把我团团围住后,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吗?”“记得,怎么记不得?”张孝安又笑了笑,“你劝我们不要回云阳,说政府该给移民的钱全部到位了,我们回去肯定拿不到一分钱,如果拿到了,不管钱多钱少,你要我打个电话给你,你保证到南京来接我们。”

张孝安扭过头来,继续对我说:“我带着这一百多人的队伍离开大丰,分乘几辆汽车,好不容易才在南京港集合。我们包了一艘客轮,逆水而上,准备直抵云阳港。你知道的,云阳县城已经搬迁了,新码头拒绝我们靠岸,客轮只好退到老码头,由于是晚上,加上几天几夜的行程,移民们都精疲力竭,为了不走散,我下令每人手臂上都扎一根白毛巾。那时候真是有点悲壮的气氛,我想到了云阳的张飞庙,那里祭奠着一个英勇善战的猛将军。我又想到了大丰的施耐庵,是他的一部《水浒》让一百单八将留下美名。现在想起来当然是既荒唐又可笑,可是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们从老县城连夜赶回故陵镇,把镇党委书记从家里请到镇政府,然后在那里围攻他,从晚上到天亮,再从天亮到晚上,直到云阳县四大班子全部赶来为止……”说到这里,张孝安的妻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醪糟鸡蛋从厨房来到客厅,她煮了三碗,要丈夫陪客人吃,张孝安却说无法下咽,因为他说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镇政府上访时,也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鸡蛋,是县领导亲自递到他手上的。他又说,他们一百多人带来的问题,县领导几句话就答复清楚了,那就是云阳到江津的移民,不属于出市外迁,其安置资金的管理与发放,由重庆市人民政府规定;由国务院三建委规定的出市外迁移民安置资金,并不是发到个人手上的,其中包括迁出地管理的房屋及附属设施补偿费等,也包括迁入地管理的生产安置费等至于困难户补助费,按规定要由迁出县人民政府提出困难户名单,再由迁入地人民政府根据当地生活水平和移民搬迁以后的实际情况统筹发放。有些地方考虑到外迁移民的普遍困难,已经发放了部分补助费,剩下的资金,自然用在以后特殊困难户的补助上了。与此同时,县领导也承认,当时为了动员移民外迁,各级政府在宣传上确有过头的地方,现在除了向大家赔礼道歉,还需要总结教训,引以为戒。“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不口服心服的吗?”张孝安这时端起醪糟鸡蛋,“反正话明气散,我们也就买好船票,打道回府了。”“不忙吃、不忙吃,我还有句话要问你呢。”洪维新莞尔一笑,“你们回来的时候你并没有给我打电话,证明我说对了。可是以后问了几个随你上访的移民,都说每人拿到了一千块钱。这是怎么回事呢?”“那是我教他们这样说的。”张孝安的脸变得绯红,“这就是男人的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