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春节。虽然我极感兴趣,但大半年过后来寻找当时的文字与图像,显然是颇费时日的,好在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潍坊所辖的青州,距离我现在的位置不远,于是便有了专程前往的想法。与我结伴而行的山东省移民办副主任小王支持了我的想法。他学的是经济管理,但在移民如何融入当地社会的问题上,他有着比我更大的兴趣。“忠县这个小伙子叫田秀泽,移民对接时,我和辛主任还去过他老家呢。”小王对我说,“俺们青州那位大姑娘我就不认识了。他们办喜事的时候,省移民办专门派了人来,我因为出差在外没有去成,所以今儿个除了道喜还得道歉才是。”为了确保此行能够如愿以偿,小王掏出手机给青州市移民办的值班人员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们设法与田秀泽夫妇取得联系,如果现在还在赶集,就请尽快回到家里来。车抵青州,值班人员的电话打过来了,说小两口儿已经回到家中,刚才他们没有赶集,而是双双在镇上参加种植与养殖的基本技能培训。镇上离青州不远,村子距镇上更近。走进村子,我仿佛走进城市而不是走进农村。如此笔直的街道,这般整齐的房屋,我在北方其他农村是不曾见过的。中国昔称九州,九州之一便是青州,我在想,如果这就是古时帝都留给现代文明的遗韵的话,那么,如何创造生活,就是这片土地上当今年轻人自己的事情了。
田秀泽果然年轻,今年才二十五岁。他穿一件黑颜色的皮夹克,有些腼腆地站在门前迎候我们。皮夹克并不肥大,穿在腿长的人身上,应该是很精神的。可是他太矮了,只有一米五八,所以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不适合穿皮夹克,不然的话,你连屁股都没得了。他搓着双手,笑盈盈地回答我说,就是没得脑袋也要穿,因为这是她买的,结婚时她送给他的礼物。我见了老乡都说重庆话家乡话是一种亲情,老乡们都用同样的亲情来回报我。可是田秀泽不说重庆话,他说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话,不该卷舌时要卷舌,不该闭口时要闭口,听起来怪费劲的。“才来一年多,怎么重庆话都不会说了?”我忍不住问。“会说呀,可是她不准我说。”田秀泽倒显得理直气壮,“她要我说山东话,我这不是正在学吗!”我失口笑道:“用重庆话说,你是耙耳朵。”殊不料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说:“山东话不是这么说的,这里把耙耳朵叫做气(妻)管炎(严)……”
老实憨厚的田秀泽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初中毕业后,就像大多数家境贫寒的农村孩子那样,他需要外出打工,一来养活自己,二来辅助家庭。经同村的熟人介绍,他去了高原城市昆明,在一个家具厂当油漆工。工作无疑是劳累的,先磨砂纸,后涂膏灰,干了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四肢无力。同村那个熟人忍受不了这里的艰辛,跑到附近一家机关烧锅炉去了。留在这里的田秀泽倒慢慢习惯了许多,而且认定那爬上爬下、不坐不站的油漆活儿,天生就属于自己这种个头不高的男人干的。他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抗战可以拯救中国,他的八年只能养活自己。“工资本来就不多,苦闷和孤独的时候还学会了抽烟与喝酒。”田秀泽喃喃自语道,“就是剩余了几个钱,也统统在外面花光了。”二十四岁那年,他两手空空回到了老家忠县。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茅草房,还是那间茅草房。就是门口母亲喜欢坐在那里缝补衣服的小板凳,也和八年前是一模一样的。游子迟迟归来,母亲老泪纵横。田秀泽安慰母亲道:“盖房子的没有房子住,漆家具的没有家具用,天底下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母亲摇了摇头:“你不是房子,不是家具,你是人啊!我们这个村叫双石村,石头都有个伴,可是……”母亲说不下去了,儿子干脆死了心:“不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么?这有什么了不起!反正结婚是过日子,不结婚也是过日子,说不定还过得好些呢!”
田秀泽聊到这里,客厅的门帘突然被一位中年妇女撩开了。而且,从她愠怒的神色看,一定听见了田秀泽刚才说的那句话。“你这话我不爱听!”她径直走到田秀泽的面前,“早知道你是说这话的人,我才不会把我家小妹介绍给你呢,哼!”田秀泽慌忙站起身,先扶中年妇女坐下,然后向我们解释说:“这是我媳妇的嫂嫂,当然也就是我的嫂嫂,我一个重庆库区的移民能和一个山东姑娘结婚,全靠嫂嫂的牵线搭桥啊!”“这才像句人话嘛。”中年妇女顿时转怒为喜道,“当到客人的面说,你人确实是个好人,是个勤快人,勤快得把大葱和大蒜都浇死啦,哈哈哈……”田秀泽无地自容,中年妇女却言之有据。那是在去年落户不久,承包地已由当地的农民帮忙种植,庄稼长得绿油油的。闲不住的田秀泽利用田边土角,种上了两分地的大葱和大蒜。忠县老家也种这些,通常种在房前屋后,只要平时勤浇水多施肥,一年到头保准是够吃的。那日田秀泽挑担粪桶,正在为两分地浇水施肥,这位现在被他称作嫂嫂的中年妇女走过来了。她是他的邻居,落户那天,她还专门过来帮忙打扫院子哩。“使不得、使不得!”她一把抓住他的瓢柄,“你没见葱尖已经发黄,蒜叶开始变黑吗?这都是你浇出来的毛病呀!”田秀泽只是笑笑,等她前脚一走,他后脚已经踏在地里继续浇水施肥。在他看来,这边的山老是光秃秃的,那是缺水缺肥的缘故,所以种葱种蒜,他完全依据自己的见解。数日之后,两分地上的葱蒜全都死了,田秀泽认为那是饿死的,只要饱灌穷施。加大力度,说不定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于是他又来到地里。殊不料又碰上了这位中年妇女。“你这人怎么啦?大葱大蒜都被你浇死了,你还在浇!”她不由分说拉着田秀泽的胳膊就往自家地里跑,“看见了吧,地都干裂了,更没淋过粪,可这葱蒜长得多水灵呀,胖乎乎的,白嫩嫩的,就像村长媳妇刚生下来的那个大小子!”田秀泽看得眼瞪口呆,却也口服心服:“你们这边的人呐,唉,懒人有懒福。”“你们那边的人呢,确实要比俺们勤快,勤快就好,勤劳能致富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定定地望着田秀泽,然后迟迟疑疑地道:“你还没有对象吧?我给你介绍俺家小妹好不好?她叫孙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