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名叫陈秀蓉,虽然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但一进屋就端张小板凳依偎在父亲的身旁坐定。她无疑是陈立龙的掌上明珠。在得知我从重庆来以及来她家的用意后,陈秀蓉脑袋一偏:“你不问问我吗?我的很多想法和老爸不一样呢。”从外表看,除了长相酷似陈立龙外,她确实和父亲不一样。陈立龙的衣着是老式的,神情也是老式的,而她的一切是那么新潮,那么洋溢着时代的气息,特别是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机敏与聪慧,即令行走在重庆人如潮涌美女如云的解放碑,她也是毫不逊色的。因为如此,我给了她一个下马威:“那我首先问你,你为啥子不说重庆话,也不说山东话,偏偏要说普通话?”陈秀蓉眯眼笑道:“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想问我,但是没有胆量。好,为了回报你,我今天就大起胆子说:邓小平说四川话,那是英雄本色。我是平头百姓,说什么话都不要紧了。要紧的是我的看法。我认为重庆话太土,山东话也不洋,只有普通话悠扬婉转,最容易表达感情。有人说语言是工具,工具的种类那就多了。钳子、开刀、机床、火箭发射塔……我在忠县读初中的时候,普通话比赛总拿第一名,第一名不拿去发射火箭,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应该说,伶牙俐齿的陈秀蓉反倒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在没有完全了解她之前,我不得不从头开始:“刚才你说,你有很多想法和父亲不一样,那么,最主要抑或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是人的生存空间。”陈秀蓉毫不迟疑地道,“我老爸老妈外迁来山东乳山,是我动员的。老爸舍不得屋前的长江,更舍不得屋后的大山,我急了,冲着老爸说,长江太窄了,而正是那座大山,挡住了你的视线!山那边是海,最幸福的人都生活在海边,现在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去就活该倒霉了!老爸是个顽固派,最心痛大山上那几百棵柑橘树,结果看见洋渡镇沿江一组(我家是五组)的李兴云在烧船,这才最后下了决心的……”
三十出头的李兴云也扶老携幼地来到乳山市贾家庄,与陈立龙是移民点上的邻居。去陈立龙家之前,我先来到李兴云家,和他有过关于烧船的交谈。船是李兴云花了四千多元在老家买的,破旧是破旧了一点,但将近七吨位载重量的机动船,用来在长江上跑跑运输,还是有钱可赚的。就这样,当年不满三十的李兴云乘风破浪,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水上生涯。钱,赚到了一些,但是家在岸上,人在船上,几年下来,他老婆向他要了两万块钱后与他分居了。村上动员外迁移民的时候,他从船上回到家中,望着衰老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子,他忍着酸楚,又踏上了漫长的寻妻之路。寻而未得,却得到一个准确的消息,妻子被人拐卖了!走投无路的李兴云回到家中,当即报名外迁去山东乳山的海边,用他自己的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是海洋扬起了他希望的风帆。他坚信要不了几年,他会买一艘崭新的机动船,然后出海打鱼,继续乘风破浪。为了表达生活的决心,就在启程外迁的前夕,他一个人又来到长江边,又登上那艘破旧的机动船,把该卸下的卸下,把该砍断的砍断,继而把破碎的舢板堆积在岸边,泼上机舱里的柴油,点燃油渍渍的棉团,望着那冲天而起的大火,他哭了……
陈秀蓉却因为李兴云哭了而笑了,“为了大海,我们移民付出了代价。正因为付出了代价,大海才显得这样可爱。真的,我从小就喜欢大海,你不信可以去看我从老家带来的那一抽屉连环画,全都是大海的故事。记得我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透过窗户的玻璃,借着皎洁的月光,我把大海从天黑看到天亮!老爸说我你不要看成近视眼了,我说恰恰相反,大海有多长,眼光就有多远,大海有多宽,心胸就有多广。当然,这不是在写诗,不是在无病呻吟,自从我在这里参加工作以后,这种体会就更加深刻了。”
陈秀蓉的工作地点就在村头,工作单位是一家生产玩具的工厂。开先我以为是个家庭作坊,充其量是家乡镇企业,可是当她告诉我全厂有两百多个职工分三班倒上班的时候,始知这里竟是韩国人在中国沿海地区投资兴建的玩具生产基地之一。虽然近在咫尺,我仍然无暇参观这家工厂。据陈秀蓉介绍,经贾家庄村委会与韩国人交涉,这家工厂同意将该村移民中适龄的女孩子全部招为职工,就是说,只要你愿意,在这里就业是没有问题的。“韩国人聪明。”陈秀蓉努了努嘴唇,“既背了一个支援中国三峡工程的名声,又节省了一笔修建职工宿舍的开支。因为我们都住在家里,不像外来妹,衣食住行全是厂里的事儿。再说我们都住在家里,方便了工厂,也方便了我们,我们可以下班以后再帮家里做点什么。难怪我们当中有人说,要是韩国人在我们忠县老家投资这个玩具厂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还省得移民呢!”据我所知,至今为止,还没有哪家韩国公司在重庆这个内陆城市的边远山区投资建厂,尤其是这种科技含量不高、产品更换频繁的玩具厂,其间的缘由,应该说是不言而喻的。我故意问陈秀蓉:“你可以建议韩国人在忠县开一家分厂呀!”“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她连眼睛都没有眨,“我们老家交通不便,这是你知道的,虽然现在稍有好转,但忠县到重庆仍需几个小时,而几个小时之内,从乳山附近的机场,不管是烟台还是青岛飞往汉城,人家韩国人可以走两个来回了。这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们老家信息闭塞,观念陈旧,要适应激烈的市场竞争,恐怕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原来我在老家时不会知道这些。现在托三峡工程的福,外迁移民来到海边,又进了外资企业的工厂,天天接触的不是订单就是样品,今天生产卡通人物,明天生产圣诞老人,那都是出口到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的呀……嘿,这些国家我没有去过,但是韩国我有可能去,知道吗?这个工厂根据职工的表现搞积分,积到一定的分数就可以免费去韩国旅游。我的普通话说得好,韩国人利用我的特长已经把我从车间抽到办公室搞营销去了,你说,我的积分还会比别人少吗?”我的情绪再次被陈秀蓉的自信感染了,是的,她和她父亲对生活的看法的确不一样。她父亲的看法来自大山,她的看法来自大海,这就是我对陈氏父女两人唯一的解释了。告辞之前,我忽地想到问陈秀蓉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了吗?”她红着脸站起身:“可不可以不回答?”“当然可以。”“可以就好。”她眨巴着眼睛,“因为我说有了,你肯定要问我他是老家的还是本地的,这就越问越复杂了。我们忠县来山东的移民当中,倒有一个小伙子是和本地姑娘结婚的,因为他开了个头,所以山东很多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报道过这件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