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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044 字 8个月前

潍坊我不曾去过,只知道这里每年都要举行国际风筝节。这里出产风筝,还修了一个风筝博物馆。那么风在哪里呢?到了潍坊以东的威海市,我才知道风来自黄海,是海风把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风筝吹到天上去的。我要去的贾家庄就在海边。威海所辖的乳山市有五个移民点,其中四个都在海边。路上,我就在想这些来自深山老林的移民大都是第一次见到大海,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时候,竟顾不上脱去鞋袜便直奔沙滩,任凭涨潮的海水扑打过来,把浑身上下淋了个彻彻底底,虽说背心发冷,心里无疑是温暖的,望着那碧海蓝天,迎着那海风拂面,总觉得大自然恩赐给人类的最珍贵的礼品就是海洋,而生活在海边的人是最幸福的。

距离海边最近的要数陈立龙的新家了。虽然忠县老家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叫做洋渡镇,但他从未见过“洋”,更谈不上“渡”,远渡重洋不过是山里人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过去开门见山,现在开门见海。”陈立龙叼着香烟,用一种见惯不惊的神态说:“其实都差不多。”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来自我的家乡的移民兄弟,为什么和我有着很不相同的感受呢?稍有片刻,我把我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告诉了他。他依然不苟言笑,隔了好久,才淡淡说了一句:“因为你见到大海以后可以马上回家……”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我的新鲜感,我的激动,原来是建立在一种固有的生活环境之上的,而陈立龙曾经固有的一切现在都不复存在了,厮守着一座大山与厮守着一片汪洋其感觉似乎毫无差异。我把我对于他的理解告诉了他。“那才不一样呢!”他吼叫道,“山上有松涛,海边有海啸,可是那声音不一样,听不见松涛我睡不着,听见海啸我睡着也遭闹醒了;还有,山上有野花,海边有鱼虾,可是那养分不一样,啥子野花野草都清心润肺,啥子海虾海蟹吃了都会皮泡脸肿;更奇怪的是说话,你不要看山东人个个长得牛高马大,可是舌头人人都长歪了……”我不觉暗自好笑,我们重庆人怎么都和外地人的舌头干上了?在湖北采访的时候,移民们说当地人的舌头生得短,说话说不清楚,但是听话还算基本明白。那么山东人说话呢,从理论上讲,山东话和重庆话都属于北方语系呀。陈立龙脸色铁青地告诉我一件事。他在海边落户不久,当地干部准备了材料,也动员了人力,要在他的后院给他搭建用作猪圈和堆放柴草之类的辅助房。这自然是好事。动工那天陈立龙烧好了茶水,也卷起衣袖,和当地的老乡们一起干活。“喂,老陈,去把家里的骚拿来!”工地上,一位正在砌墙的老乡朝他喊道。“就来,就来。”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揣测需要拿什么东西。骚?啥子叫骚?该是勺吧,就是重庆人称呼的瓜瓢,用来舀水的。瓜瓢他屋里有,就是从老家带来的那半只乌黑的葫芦。他很快拿出来,然后递到那位老乡手里。“这是啥?”老乡接过瓜瓢又赶紧还给他。他高举瓜瓢,边摇边说,“这就是骚呀!”“这就是骚?”那位老乡圆睁双眼,继而扑哧一声,转身对着工地上的老乡们喊道:“快来看呀,俺们的骚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呀!”众人回头处,无不敞口大笑。直到笑痛了肚皮的村长的媳妇从陈立龙家中提出一个木桶来,陈立龙才头一次晓得骚为何物。“山东人的舌头都歪到后颈窝去了!”陈立龙在讲述这件往事的时候,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绯红,嘴里还止不住喃喃自语地咕噜着,“有啥子办法?为了在这里生存,我们都得贵州驴子装马叫,我在学讲山东话,我婆娘在学讲山东话,一年多下来,连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会把我们说成俺们啦……”

适者生存。达尔文进化论的观点在移民身上也留下了痕迹。但是,当今的移民毕竟不是简单的生命了,他们有头脑,有智慧,更有创造生活的能力。就陈立龙而言,在老家时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种柑橘的好手,凭借他的嫁接技术,把柑橘中的过重的酸味改良成了纯甜。儿子结婚分家的时候,他没有分给儿子一分钱财产,却把发家致富的本领如数传授给了后代。到了山东,没有了大山,也就没有了果园,虽然整日望着大海,但是他的心里像沙滩一样茫然。好在这里也有田土,也生长粮食与蔬菜,这才使他这个地道农民的基本愿望,得到了应有的满足。他的情绪不再像海浪那样起伏不平了,即便做一块无助无援的礁石,他也要和土地连在一起。分得田土的第二天,他便下地干活去了。田土上面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那是他还没有到来之前,村长已经组织了劳力为他耕田、播种、施肥以及灌溉,只等他稍作田间管理,便可以开镰收割了。陈立龙却不是坐享其成的人,他想到了明年,想到了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像村头那棵老槐树一样在这里生根。“困难肯定是有的。”陈立龙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雾,“老家耕田有水牛,有犁头,这里只有拖拉机。拖拉机耕田要付钱的,自己买一台吧,目前还买不起。这里的天气比老家差,除了风大,还有久不下雨。抽水机需要买,燃油需要买,还要买管子。买这个买那个,都需要荷包里的钱呀。嘿嘿,说到钱就不亲热了,不说钱吧,心里面又没有底。倒是村长啥子都不说,反正我一叫穷,他就咯咯地笑,要我相信山东是个好地方,当年的宋江都可以被人称作及时雨,何况俺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大家庭呢……”陈立龙在掐灭手上的烟头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他目光中的希望之火。不知是村长的话坚定了他的信心,还是此刻回家的女儿增添了他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