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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237 字 8个月前

孙艳美美而不艳,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她终于出现在客厅的时候,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她也是二十五岁,也是初中毕业,给我留下第二印象的,却是她与田秀泽身高的反差。一点六三米的个头,在山东人里面不过中等偏上,但她现在来到丈夫的身边,因为害羞而佝偻着身腰的时候,就已经超出对方一个脑袋了。在世俗的眼光里,他们至少在外表上是不般配的。我可以把她比喻成一朵鲜花,却不可以把他比喻成一堆牛粪,然而,这仍然回避不了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她究竟爱他什么?我最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虽然唐突,但我不能免俗,权当心直口快罢。没有想到孙艳美这时会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他人好呀!”是的,她已经回答了一切,勤劳、善良、对爱情的忠实、对家庭的责任……但是,我没有感到满足,在当今商品经济的社会生活中,她就没有任何其他的考虑吗?孙艳美居然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大大方方地看着我说:“我们农村人是很讲实际的,过去谈对象,女方要看男方有没有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也就是俺们说的三转一响。现在更要看,白菜和萝卜都提价了,要看的东西也更多更值钱了,什么房子呀、家具呀、电视机呀、电冰箱呀、洗衣机呀,总之一句话,要看男方的家境。”“家境?”不发一言的小王突然说话了,他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竟从客厅硬木沙发上弹跳般地站起身来,“田秀泽的家境我可是有发言权的呀,他的那个忠县老家,在座的只有我一个人去过。嘿,那是什么家呵,泥土垒起来的墙,麦秆铺上去的瓦,进屋什么也看不见,坐下来吧,屁股下面不是沙发,不是木凳,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放在灶前的稻草蒲团。田大妈很客气,给我端来一碗水,可那碗缺了一个小口子……我老在纳闷,左邻右舍都盖起了新房子,为啥这家人还是旧社会啊……”“贫富不均嘛,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望着田秀泽坐立不安的样子,我赶紧打断小王的话说,“现在不是好起来了么,这样宽敞的四合院,院里鸡鸭成群,屋里窗明几净,尤其是客厅里的这套仿红木家具,油光水滑,古朴典雅,我们重庆城里人家中的摆设,也不过如此哩!”田秀泽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黄同志真是好眼力,这套家具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我是漆匠,漆匠怕灯光就是说,油面光滑不光滑,漆层是厚还是薄,单凭手感是摸不出来的,必须要打灯,灯光底下,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搬来的当天一看见新家具我就开始条件反射,就开始打灯,灯光底下,我的眼睛反而模糊了,可是我的心里是清楚的……”“你清楚哪有我清楚?你这是在打岔!”他的那位嫂嫂唬着脸,像是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我在听王主任介绍你老家的情况呢。我没去过你老家,听起来都怪害怕的,哼,早知道你是这么回事儿,我才不会把俺家小妹介绍给你呢!”“这么说,是我闯的祸了!”小王这才恍然大悟,不过,他有一个本事,既然祸从口出,那么现在就让祸从口入,让其在肚子里消化掉,“嫂子,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后悔也没有用了。你要是想棒打鸳鸯散的话,我告诉你,鸳鸯就是俺们这里的鸭子,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也散不了呀!”“你王主任才是鸭子呢。”嫂嫂扑哧一笑,继而嘴唇一瘪,“后不后悔是俺家小妹的事儿,你别冲我来,你去问问她嘛。”孙艳美看了她嫂嫂一眼,然后把脸朝着她丈夫说:“倒是有一件事情让我后悔。早知道俺老公的老家是这样的话,我去年春节办完喜事就该和他一起回趟忠县,在那间茅草房跟前拍张照片,然后放大装框,挂在现在俺们青州新家的客厅里。不是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么?只要俺老公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我就会指着这张照片,让他扪心自问、改邪归正。可惜这件事情没有办成,前几天他老家亲戚来信说,重庆库区已经开始清库,要淹的工厂都炸了几座,他那间茅草房,哦,过去他骗我说是大瓦房,也被掀到山沟里去了……”田秀泽静静地听着,没有羞愧之色,没有狡辩之词,因为命运的改变已是既成的事实,所以他有理由从容地面对过去:“艳美你讲完了吧,那好,你也听我讲几句。这些话,我还不曾有机会讲给你听呢。我承认,我本是一个结不起婚的人,又矮又穷,就算有人愿意嫁给我,也是害人害己。可是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我作为外迁移民来到山东。不怕你见笑,我进了这个新家的第一感觉,就是好像进了洞房,房子是新的,家具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而房子是国家为我建的,家具和大彩电是当地政府为我买的,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就是说,从我进了这个新家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具备了结婚的全部条件了,而且这个条件还很高,正好填补了我这个矮子的先天不足。所以呀,我今天敢自豪地说一句,艳美你嫁给我没有嫁错,我们两家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嘛!”孙艳美点点头,用极其柔软的语调对丈夫说:“你自豪,俺也自豪呢……”

让他们两人都自豪的情景出现在去年春节的结婚典礼上。两百多位来宾中,有来自山东的各级官员,也有来自重庆的各级官员,有来自本镇本村的当地老乡,也有来自忠县老家的外迁移民。秧歌队和腰鼓队则是不请自到,自发而来。行驶在青州街头的几辆彩车,都是乡政府的干部们连夜包扎出来的。面对着数十位记者的闪光灯和摄像镜头,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新郎官胆怯了,他刚把脑袋躲进新娘宽大的后背,却被她拧住耳朵一把揪了出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没出息?紧要关头把老婆推出来当盾牌使!他们要你说话,你就赶紧说呀!”“我说、我说。”田秀泽硬着头皮道,“我在我们忠县老家也见过摄像机,白天录好像,晚上电视里就放出来了。一放出来,人就出了名,谁人都知道。我呢?过去的打工仔,现在的新移民,虽说出名不敢当,但是心头还是有点儿想。想想是可以的吧,可是我不想靠结婚出名,我想靠致富出名。今后我要是真的发了财,一定再请大家来……”话音未落,掌声已起,就在人们的欢笑声中,孙艳美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手来,挽住了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丈夫的胳膊。这样的情景,虽然是当事人告诉我的,但它像一张由别人拍摄的照片,久久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走出这个四合院,又来到村子里的街道,移民点沿街而建,新房旧屋紧紧相连,既保持着昔日整齐的格局,又延伸着今天笔直的道路。而我,正是顺着这条道路,走出村头,绕过镇尾,来到与青州毗邻的寿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