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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434 字 8个月前

余杰研究人,起于李白。满载外迁移民的客轮刚刚启锚,他就看了手表,船抵湖北荆州的沙市港,再看手表,全部行程不过花了六个小时。“千里江陵一日还”不是写虚,而是写实。他在心里说。当年虽然没有客轮,但李白乘一叶小舟,顺江而下,也快捷得很,一日之内从白帝到江陵是完全可信的。那么,李白又是从什么地方上岸的呢?搬进江陵县滩桥镇宝莲村移民点的当日,见有县上好些政府官员前来看望,余杰觉得机会难得,不等对方开口,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想不到重庆移民兄弟如此关注江陵,这也难怪,因为你们从今天起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了!”说话的是江陵县委办公室主任李玉邦,这位毕业于华中师大政教系的政府官员饶有兴致地告诉余杰:“根据考证,李白上岸的地点在郝穴镇,也就是我们江陵现在的县城。县城这么大,你要问在县城的什么地方上岸,那么我还可以告诉你,在城南的铁牛矶头。”余杰稍有思忖,眼睛微闭,自言自语地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现在我可以完全想象得出李白当年从登船到上岸的情景了!”

张晓峰那天也在场。他接过余杰的话题说:“其实我觉得最值得玩味的是后面两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因为前面两句的情景可以再现,而时过境迁,后面的情景已经不复存在了。1998年抗洪,朱镕基总理来荆州视察,在会上他也提到后面两句诗。我记得他连连叹息道,现在已不是两岸猿声啼不住了,多年乱砍滥伐,三峡水土不保,猴子早已跑得精光,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呀!”李玉邦明白了张晓峰的意思,说:“所以三峡移民不能全部就近后靠,必须有一批远离故土,到生存条件比较好的地方去。不然的话,山下的人移到山上,就是允许他们毁林开荒,破坏植被,也改变不了贫穷的命运呀……”余杰曾经怀疑过自己的思维,因为李白和三峡移民原本就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他没有想到这边的领导也是这样的思维逻辑,从李白的诗自然过渡到移民的话题,这就不仅让他找到了知音,而且坚定了他要沿着李白的足迹走下去的信念。

然而,诗歌是浪漫的,生活却是现实的。余杰对于人的研究,起于李白,现在恐怕也只能够止于李白。因为个人的爱好与追求,毕竟不能当衣穿、当饭吃,不能解决他急待解决的全家人的温饱问题。这是一个四口之家,除了儿子,还有女儿,可是在这幸福美满的后面,却躲藏着痛苦与不幸。那自然是在奉节老家的时候了,儿子才几个月,某日突发高烧,昏迷不醒,余杰夫妇赶忙送到镇卫生院,诊断为病毒性流感,可是吊了几天盐水,高烧仍不见退,嘴唇已变得焦干,破裂处开始流血了。他们慌忙把儿子转到县人民医院,经过会诊,结果却是后天性脑瘫!余杰不懂医,他当时并不知道儿子的病会给儿子以及全家带来什么,以后他陆陆续续花去了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三万块钱,儿子的命保住了,但是下肢瘫痪,落得个终身残疾。余杰夫妇痛心疾首,常常相视无言以泪洗面,可是他们毕竟是年轻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对生活的追求。非但如此,家庭的不幸,反而激发起他们从未有过的奋斗的勇气。那时候余杰已经离开奉节磷肥厂了,他到处打工,县内县外,市内市外,不管活路轻重,只问价钱高低。他说旧社会农民为地主当牛做马,新中国他要为儿子当牛做马。而他的妻子更做得悲壮一些,三个人分了两亩地,两亩地全靠她一个人,男人的活路她要做,女人的活路更要做,儿子与她形影不离,不在灶头就在田头,灶头让儿子靠在柴禾上,田头把儿子放进稻草堆,只有晚上儿子在**睡着了,她才离开儿子去了院子,或借着月光切苕片,或点盏油灯剁猪草,为的是不要有任何响动惊醒只能在梦中才会露出微笑的儿子,包括她腰酸背痛的呻吟,以及偶尔的黯然神伤的哭泣。忍受这一切之后,他们迎来了又一次幸福的降临那就是健康而美丽的女儿呱呱落地了。女儿的眼睛特别像她,睫毛偏长,眼角微翘,半睁半闭的时候,恍若蒙上了一层薄雾。丈夫告诉过她,当年在永乐镇的茶馆里相亲时,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雾眼睛,说她含而不露,恬静舒雅,像一首朦胧诗。根据她的经历判断,女儿从小就体现出东方女性秀外慧中的气质与德行,长大以后,一定是个比她更漂亮更幸福的女人。

我在移民点上没有见到余杰的女儿,她已经五岁,到镇上小学读学前班去了。我见到了他的儿子,虽然已经七岁,却像正在姗姗学步的一两岁的孩子,坐在一个连胸部都设有栏栅的木轮椅中,想站,想走,但是力不可支,当身体歪倒在栏栅上的时候,那木轮椅才摇摇晃显地移动了一下。“我想替娃儿办个残疾证。”余杰对张晓峰说,“娃儿所有的病历我都从奉节老家带过来了。”“可以。”张晓峰回答得很干脆“如果在江陵没有办到,你一定来荆州找我。”我问张晓峰:“办了残疾证,对孩子有什么好处么?”“当然。这样江陵县民政局就可以依法对孩子发放生活补助了。”我忍不住扭头问余杰:“事既如此,你为啥子不在老家替娃儿办残疾证呢?”余杰苦苦一笑道:“在老家,我是农民,农民想办点事情不容易,就是政策许可,办起来也啰嗦得很。我在巫山有个同学,他娃儿的情况和我娃儿差不多。办残疾证的时候,他跑了三个月,盖了九个公章,结果还是没办成。理由呢?说他在广东打工有钱,有能力抚养残疾娃儿。哼,要是他真的有钱,为了那几十百把块的他会到处去求爹爹告奶奶么?”说到这里,张晓峰递给余杰一支香烟,并且亲手给他点燃。余杰欠欠身,算是道了谢,然后继续对我说:“到了江陵,我是移民,移民的社会地位要比农民高得多。在这里,一个电话就把镇长叫来了,更多的时候不是你去找干部而是干部来找你。哈,前几天有个《湖北日报》的记者采访我,问我来江陵半年多了,啥子事情感受最深?我说最深的就是当官的来得多,我们这个移民点,湖北省长来过,荆州市长来过,江陵县长来过,至于滩桥镇长,今天陪你来的张局长,那就记不清来过好多回了!”“来了才了解情况,才好给你们办事呀。”张晓峰接过话题,目光定定地对着余杰,“比如说你妻子的情况,我是到过你家以后才晓得的:1998年患甲亢,1999年动手术,手术动得不好,留下了支气管哮喘的后遗症,现在仍然离不开药,而且沾不得冷水,洗不得衣服。情况是这样的吧?”余杰微微一愣,双眼瞬时红了:“张局长,难怪过年的时候,镇长专门给我送了困难补助费来,你们这样体谅我的难处,生活压力再大,我也会咬紧牙关挺过来的!”张晓峰莞尔一笑道:“我看你是挺过来了。记得不,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还向我提出过撤离荆江大堤的要求呢,这次怎么一字不提啦?”余杰红着脸道:“这个要求倒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当时大家觉得生活在这里不安全,万一荆江大堤决口,我们这十几户移民就要遭淹死。后来……”“后来怎么了?”张晓峰饶有兴致地问。“后来多住些时日,晓得的事情也就多一些了。”余杰的语态趋于平静“比方说,我们移民点前面那条小路,1998年抗洪朱镕基就走过隔我们不远的荆江险段观音矶,江泽民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就是说,涨大水的时候,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还有啥子害怕的呢!再说了,就是大堤决口,遭殃的也不止我们十几户,本地的老百姓不说,单是在荆州太湖港农场的重庆移民就不得了,那里足足有两千多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