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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193 字 8个月前

年轻人叫余杰,三十出头,眉清目秀,西服的款式不算新潮,但穿在身上大方朴实,一副文静的读书人模样。一问果然是高中毕业生。这种文化程度在过去十年的贫困山区并不多见,在访问重庆库区外迁移民中,我还是碰上的第一个。余杰住在易美贵的舅子余国泰的隔壁,因为同一个姓的缘故,我以为他们两人有什么亲戚关系。结果我猜错了。余杰并不是奉节县人,他的老家在巫山县,父亲在县城的长江航运公司当职工。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一次招工的机会,他应聘到奉节县磷肥厂当了合同工。磷肥厂与县城附近的白帝城一江之隔,每日晨起推开窗户,透过树枝那座当年刘皇叔兵败托孤、诸葛亮八阵御敌的古刹便扑面而来,映入眼帘,嵌进心底,引发他几多遐想、几多志趣。他爱上了奉节因为喜欢文学的缘故,他觉得他应该生活在这座留下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苏轼、陆游等人足迹与诗篇的“诗城”,所以,二十四岁那年,当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家住永乐镇三义村的奉节姑娘时,见面当天,他便满心喜悦地答应了。婚后的日子应该说是幸福的。妻子温柔善良、勤劳朴实,文化程度没有丈夫高,也似乎不喜欢文学,但她喜欢听丈夫说话,特别是那天在永乐镇赶场,因为拥挤丈夫不小心踩了本村王二娃一脚,王二娃勃然大怒,不仅甩腿就朝丈夫的小肚子上猛踢,而且破口大骂丈夫是没得出息的“倒插门”。妻子气得浑身发抖,丈夫却笑脸相迎,当着围观上来的众乡亲的面,理直气壮地对王二娃说:“倒插门在我们巫山也不是好事,但我的看法,要看倒插在啥子地方,能够来奉节安家落户,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所以下次你要骂我,还是骂点别的什么吧!”众乡亲愣住了,可是马上啧啧连声,赞不绝口,望着王二娃自讨没趣、扭头便走的背影,妻子忍不住依偎在丈夫怀里,用小指头紧紧地勾住丈夫的小指头,然后悄悄说:“你是为我到奉节来的,二天不是说要移民吗,那时候你愿意到哪里我就愿意到哪里……”

离开奉节,余杰的心情却是与妻子不尽相同的。虽然不是故乡,但他的白帝城情结较之妻子,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当他得知他们外迁的地方是湖北荆州江陵县时这位年轻人竟激动得紧紧地搂抱着妻子,一反常态地呼喊道:“好地方、好地方,我要去,我肯定是要去的!”妻子问:“你去过江陵?”“没有呀。”“没有去过你怎么晓得是好地方?”“李白去过的地方,岂有不好之理!真是天助我矣,我从奉节移民到江陵,正好去追寻他老人家的足迹……”妻子听糊涂了,虽然晓得丈夫喜欢读书,尤其是唐诗宋词,但无论如何搞不清楚一个叫李白的老头儿究竟跟他们外迁移民有啥子关系。余杰见妻子表情木讷,反应迟钝,反倒有些着急了:“你读过小学,小学语文课本里头就有李白的这首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白帝就是我们奉节白帝城,朝辞就是早上出发,嗯,那天是大晴天,所以叫做彩云间;那江陵就是我们永乐镇三义村移民要去的地方,有千把里水路,因为是坐下水船,所以早上出发,当天晚上就到了。你想想看,这首诗简直就是为我们移民写的。别人体会出来没有,我不晓得,反正我是感觉出来了,都说李白的诗是最有意境的诗,而我,当然包括你和我们的孩子,却生活在诗的意境里……”妻子依然听不明白丈夫的话,不过她看得出来,他是乐意离开奉节去江陵的,其间没有移情别恋,爱情仍然坚如磐石,这就行了。至于她个人,自然还是那句话,丈夫愿意到哪里她就愿意到哪里。

去年八月,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日子,余杰携带家人登上了满载着外迁移民的客轮。人多货物也多,货物的重量是有规定的,任何人不得超标。为了不超标,余杰必须在他日积月累收藏起来的几捆书籍杂志和他妻子作为陪嫁带过来的那个红漆衣柜之间作出选择,结果与妻子的意见相左,他选择了书籍杂志。本来这件稍有不快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到了搬迁这天,特别到了客轮上面,看见别人大大小小的红漆衣柜,妻子的心理不平衡了:“我恨不得把你这些废纸渣渣丢到河里去!”“那又何必呢。”余杰赔着笑脸道,“到了江陵,我再苦再累都要给你打一个新的红漆衣柜!”话音未落,笛声已起,客轮收回系在趸船上的缆绳,就要缓缓起航了。

奉节码头锣鼓喧天,彩旗飘舞,县上的所有领导都伫立岸边向远离故土的外迁移民们招手致意。外迁移民们的三亲六戚也赶来码头,扶老携幼,别情依依。当人群中出现第一声哭泣之后那哭声瞬时便连成一片,而且声音愈来愈大,完全压过了欢乐的鼓点。余杰的妻子本不想哭的,前来送行的只是她嫁到外村的两个姐姐,但是情绪会传染,姐姐见到别人哭也禁不住掉泪,而她见到姐姐掉泪也禁不住哭了。余杰作为外地人,在奉节除了妻子儿女,和任何人都非亲非故,所以没有人来送他,他也乐得省去一把泪水,免去一次煎熬。可是,就在客轮鸣响汽笛的那一瞬间,他分明听见有人在喊他,喊声来自岸边,来自欢乐的鼓点与悲伤的哭泣之间,顺着喊声的方向寻觅过去,他看见了人群中的王二娃!是的,喊他并且向他招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次在永乐镇上与他结下了仇恨的王二娃。仇人相见,应该分外眼红才是,但是余杰看见的不是这样的目光,闪烁在王二娃眼睛里的是道歉,是和解,甚至还有少许坦诚的忧伤,而王二娃的声音早已喊哑了,现在依旧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余杰,各人将息身体!那边好的话,就安心住下来,不好的话,就带全家回奉节,房子拆了不要紧,可以住到我家里来,反正我有睡的你有睡的,我有吃的你有吃的……”余杰眼睁睁地望着王二娃,使劲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的,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鼻子发酸,心里发热,两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落下来。妻子目睹了发生在丈夫和王二娃之间的一幕。她看不懂,更想不通,客轮已经离开码头好远了,她还忍不住回过头来骂了王二娃一句“脑壳里头有毛病”。余杰纠正妻子道:“不,他是正常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为啥子?”“答案都在我带在船上的那几捆书籍杂志里头。它们是文学作品,文学是研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