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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迁徙 黄济人 1038 字 8个月前

三十四岁的邬信群便是那两千多人中的一位。她不像农村人,无论从衣著从神态从举手投足看,更像是城市里生活殷实有点儿闲情逸趣的快乐的少妇。她是重庆荣昌县人。荣昌的瘦肉型猪在全国是很有名的。可是她不愿意喂猪,“白毛猪儿家家有”,她不愿意重复祖祖辈辈并不动人的故事。十八岁那年,她离开父母,离开农村,去千里之外的杭州城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装店卖服装,店老板是她同村的一个亲戚。正因为是亲戚,她感到了诸多不便甚至不满,特别是生意红火时,她不好开口要奖金,生意清淡时,她不好开口要工资。想想不是个滋味,她毅然离开服装店,去了服装店斜对门的针织厂。她是应聘去的,没有通过什么人的介绍。工种是操作工,也就是坐在机器跟前织衣物。同样没有通过什么人的介绍,她认识了一位叫薛斌的四川老乡。薛斌也是打工仔,来自忠县仁家镇江星村,他的工种是机修工,负责给操作工们检修机器。因为操作工的收入是计件而不是计时,所以与机修工搞好关系是至关重要的。邬信群也有这个想法,可是每当薛斌给她检修机器时,她闻到的不是机油的恶臭,而是这个小伙子体味的芳香,这时候她心跳加速,满脸绯红,为了不让人笑话自己,她总是寻个借口尽快地把薛斌打发走掉。薛斌却不是盏省油的灯,他面带猪相,心里嘹亮,有事无事就去帮邬信群修机器,而且是一副认认真真不厌其烦的样子。这样相处下来,一晃就是几年,二十四岁的邬信群那天终于忍不住了,问:“你有好多岁?”“二十一。”薛斌依旧一本正经地道:“到了《婚姻法》规定的年龄了。”邬信群一拳打在薛斌的肩头,“女大三,抱金砖。老子这辈子就想抱金砖!”

婚礼是在杭州举行的,儿子也是在杭州出生的,都是在针织厂为外来民工临时建造的狭窄而简陋的宿舍里。每日傍晚,邬信群喜欢打开窗户,虽说西子湖畔无与伦比的山光水色尽收眼底,但那一对对恋人留在堤上的倩影,尤其是打扮入时的小两口儿手牵孩子踏着波声优哉游哉的漫步,她看着看着心里就发毛,忍不住脱口骂道:“狗日的,杭州再好,也是别人的,哪有我们这些外来打工仔的份!”薛斌那天听见了,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儿子都渐渐大了,我们不能老是在外面漂泊。再说打工也是吃青春饭,岁数稍大一点,想进厂也进不去哩!”邬信群扭头便问:“你是啥子意思?有屁就放,有话就讲,不要吞吞吐吐的。”薛斌本身就有点儿畏惧老婆,现在愈发结结巴巴起来:“我是说……我们干脆回老家算了……”“回哪个的老家?是荣昌,还是忠县?”“当然……是忠县……”“忠县我不去!”邬信群斩钉截铁地道,“你记得我在你们忠县过的啥子日子吗?只住了半个月,可是路走够了,山爬够了,晚上累得哭,可是还遭你妈数落几句,说我娇生惯养,说我好吃懒做,她为啥子不想一想,我十几年生长的地方是浅丘陵,我十几年打工的地方是大马路,一切都习惯了,要不是因为嫁给你,我真是不晓得世界上还有忠县那样的老山沟!”薛斌不再答话,只是默默无声地把枕头移至双人床的另一头,然后和衣而卧,直到天明。

日子自然继续在过。时而风调雨顺,时而电闪雷鸣,争论的焦点依然是在何处安家的问题。邬信群说她经常梦见荣昌的白毛猪,薛斌说他经常梦见忠县的酱豆腐,说来说去,两人心里明白,他们梦醒了,可是依然无路可走。就在这样的时候,2000年的开头几天,薛斌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全村都是双淹户,为了三峡大坝,急需分批外迁。第一批外迁的地点是湖北荆州,现已开始动员,镇上的闭路电视天天在播放介绍荆州的专题片。“荆州的山高不高呀?”薛斌迫不及待地问,邬信群站在他背后,竖起耳朵在听。“鬼的个山!”薛斌的父亲耳朵有点背,生怕对方也像他那样听不清楚,所以声音特别大,“格老子那个地头平得像灶头上的菜板儿,那么当然,一千个一万个菜板儿也没得荆州大……”“我去荆州!”邬信群未待公公说完,竟振臂高呼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爬坡上坎、肩挑背磨了。薛斌,我现在给你说定,不管你去不去,不管你爸你妈去不去,反正我和娃儿要去。明天清早我就要给村支书打电话,去荆州,我第一个报名!”父亲再讲些什么,薛斌觉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的老婆的反应。老实说,老婆的反应如此强烈,这般坚定,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让他感到莫名欢快的是,一个三峡大坝,一次外迁移民,居然解决了他与她之间僵持已久的矛盾,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当晚薛斌和老婆倚在床头上商量了整整一夜,没有了往日的争吵,却有了不曾有过的温馨,并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这些意见包括从明天开始花一天时间去针织厂打辞职报告,办理离厂手续,再花一天时间收拾整理行装,向师傅以及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辞行,确保在三天之内,驱车直抵火车站,告别杭州,打道回府。商量完毕,对望之下,两人不觉为自己的快捷与神速哑然失笑了。邬信群靠在丈夫的肩头,嗲声嗲气地说:“你龟儿思乡心切,哪里是为了我,你为了早一分钟看见你爸和你妈。”薛斌搂住老婆的腰杆,委曲求全地道:“你又在打胡乱说了。我思乡心切不假,你归心似箭更真。你的德性我还不晓得么,凡事要争个输赢,吃屎都要跑在前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