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女人而言,往往有两次死亡,第一次便是年老色衰时精神上的倒塌,第二次才是肉体消失。
夜里十一点的安娜·巴甫洛娃还是株养在希腊神话中的水仙,青春的葱绿和骄傲的玉白,排山倒海。谁见过水仙的皱纹?即使它因多愁而憔悴,波影也仍是十八岁的华年。
所以,这位俄罗斯乃至全世界的芭蕾皇后会穿行于丁香的浩**粉艳对好友米萨说,“我死的时候,要让风把灵魂送还这里”;她还以芭蕾的名义对那位让天鹅死得惊心动魄的老圣桑“发号施令”:“这里该有个休止符”。
我忍不住偷笑了。在电视荧屏下像上帝一样冷眼旁观着电影《安娜·巴甫洛娃》的我,在笑青春愚蠢的无畏。并存一种别有用心的期待——像世上所有白雪公主的后母,我们不相信神话,只想笑看仙女们在人间枯萎。
果然子夜的钟声敲响,上帝收回了水晶鞋,绝伦的“天鹅”被时间之矢射中,巴甫洛娃倏然间双颊凹陷,皱纹纵横,她枯萎的手系一双舞鞋也发抖。
但圣桑的音乐仍在继续,天鹅的垂死因为强悍的挣扎变成了对生最高的礼赞。巴甫洛娃一跃而起,像被秋风鼓舞的枯叶,向上,**气回肠地向上——一气呵成的几十个旋转,惊讶了一群朝露少女,她们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是在用灵魂旋转”。
假如灵魂水源充沛,它就是不老的水仙,谁见过水仙的皱 纹?巴甫洛娃伸向舞鞋的手的确因衰老而发抖,但眼睛永远是十八岁,让我等的偷笑落空——岁月无情如何,老之将至又如何,美丽的无敌已超出我们的想象力,特别当衰老以盛宴的方式呈现出惊艳,我们所有固执的审美定式也只能颠覆——对女人而言,往往有两次死亡,第一次便是年老色衰时精神上的倒塌,第二次才是肉体消失。
但女人对衰老的向往又情不自禁:没有谁比女人更幻想憧憬着明天,而明天就是比今天老了的一天;也没谁比女人更要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是花朵都要寻一个结实的果。而果却是年的深纵,岁的漏更,挂在了发凝雪鬓染霜的时节,这叫善终。
千古美人总以为老比死残酷,所以红颜自甘凋零,还说是薄命。而正在老着的我愈来愈爱劫后余生的容颜,以及在岁月之河上顺水推舟的大智。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和绿子——一对像椿芽一样的女孩,她们娇红和稚嫩所能等待的也就是农人随心地采摘。玲子却是母狮与火狐的嫁接物,她巧夺天工于万劫不复的废墟,满脸美丽的皱纹不但强调了超越年龄的青春,还让她玩世不恭地游戏精神,有一种温顺的**。
她与小自己19岁的男孩玩**,一夜四次在风口浪尖上搏击。她的拼命是杜鹃啼血,38岁女人的粉碎已没有拯救的余地。而她一夜抖空了自己,翌日乘风而去。
干脆利索地打扫一场游戏的现场,不给自己与别人留下狼藉的残痕。这样的玩,差点儿就快赶上爱情。有时渴望老去,急不可待要去翻最后的底牌。
我有时希望能在上海某个活色生香的里弄、某个梧桐有雨的街、某个飞着期艾眼神的弧形阳台上与秦怡同老——雍容华贵地老。或者去更遥远的美利坚,学伊丽莎白·泰勒六十七十还绯闻缠身。
有点无耻精神总是叮当作响的人生,嫁到80,嫁给地老天荒。
当青春、容颜这些女人的利器被岁月缴获,就滴水成冰,像一棵树那样笔直地成冰。冰凌,无以复加的极限,谁见过坚冰的皱纹?于是,索菲娅·罗兰逾过这个地球千百美女的芳华,把一个六十高龄的名字掷向宇宙(她的照片是唯一放在卫星中去与外星人见面的)——我们地球的形象大使**肥臀,她的厚嘴带笑,倾倒年轮。
(200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