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众塔像黄昏最后的恐怖背景,远去、远去。马车奔跑在巴黎之春的迷离里。马车迎着愈来愈近的夜色“得得”狂飞,孤苦无依的,向着末日似的世界。
清秀的小男孩坐在玛尔戈对面,眼神忧郁地瞧着这个被尊为纳瓦尔王后的女人。她像女神一样的面容、玉石质感的肌肤,已被泪水埋葬。而双手却坚定无比,如同圣母怀抱圣婴似的抱紧自己情人拉莫尔的头颅。血,从包裹头颅的斗篷里渗出来——死亡者的一种倾诉,涂抹在她的白衣裙上,如同祭奠时的仪式。马车像噩梦一样无休无止地跑下去,血腥味笼罩着的女人,十恶不赦的美丽、矫情,以及崩溃。这是法国电影《玛尔戈王后》最经典的镜头。它取自于一个真实历史的片段,几百年来,不断被各种文学艺术家描摹、吟诵,奉为爱情经典。以至于,后来的司汤达让他《红与黑》中的拉莫尔侯爵小姐捧着于连的首级,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消失于上流社会的偏见和虚伪的藩篱间,不过是注定的宿命:拉莫尔家族的男人女人总得要在万千的时代和空间掉脑袋或拥抱一个头颅——只为愚蠢的爱情,一种自以为是的伟大事业。
断头台
无论是电影还是大仲马的同名小说,拉莫尔在断头台上的表现都显出了尴尬的悲壮。他死得那么的不甘心不情愿——死非其所哟:既不是为法兰西的疆土拼死,也不是为某个朝代的替换献身,甚至不是为了情爱雄赳赳去与谁决斗……他只是死于老女人卡特琳娜太后的阴谋和欲望;死于一个行将灭亡的皇室欲盖弥彰的残酷内战。他情妇的哥哥——法兰西的查理九世国王这样对妹妹说:我必须让人相信他是罪犯。忍受着你情人死亡的痛苦吧,这和挽救法国王室的荣誉相比只是件小事……于是,在圣约翰广场,在热衷于看杀人如同看歌剧的巴黎市民激动的眼眸中,受尽酷刑的拉莫尔屈辱得像受重伤的猎犬,连一个伟岸的pose也做不出来了。他只能遥望某个楼塔上女人模糊的影子,念着她的名字,涌出为她而死的神圣自豪感,猛兽一般地倒下。他的头颅滚了很远,似乎知道注定要被女人以爱情的名义收留,在衬以珍珠、金子和香料的丝绒袋子里永垂不朽;而他的身躯却交给了刽子手,深埋于地下,终成一堆白骨。他永远也进不了法兰西的正史。只有他与玛尔戈王后的绯闻,聊作野史,被一些文人骚客编排编排,骗骗稿费而已。
他终究是窝囊而死。
小说里大仲马这样为这段情爱作了结:玛尔戈抱着拉莫尔的头颅回到罗浮宫,把它安置于祈祷室,然后脸色苍白又美丽地出现在国王哥哥的舞会上。“她带着骄傲的、几乎是欢快的神情经受着人们的目光”,像女英雄似的暴露着胳膊上的血迹。因为,在一个敬业的傻瓜蛋的配合下,她刚刚完成了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的贵妇人梦寐以求的充满刺激和牺牲的爱情奇迹。她的满足感已经超过了她的悲哀。
可是玛尔戈哪里知道,自己其实永远都成不了法兰西的王后,而只是一个动**、白色恐怖、疯狂和**时代谁谁的情 妇,并由此成名,流芳百世。
婚礼
在万恶的1572年,那个叫作玛格丽特·德·瓦卢瓦的女人已可怜之极。她有多昂贵的身价啊:亨利二世的女儿、查理九世的妹妹,并且年轻,并且美貌得无可匹敌——“黑色的 秀发,光泽的皮肤,肉感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红润的小嘴……柔软丰满的身躯,紧裹在高跟缎子鞋里的一双孩子的脚”。
她芳华绝代,才艺卓越,一支法兰西本乡本土的玫瑰,空前绝后,只等着诗人的赞美和君子的好逑。但一声声昵称她“玛尔戈妹妹”的国王哥哥却把她嫁给了政治——新教势力的核心领袖:纳瓦尔国王,以平息天主教与新教的宗教纷争和两大政治力量的对抗。她还一直被地鼠般的母亲——卡特琳娜像后母似的算计着;被亲兄弟贪婪于肉体,爱她的**甚于爱姐姐的称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啊,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没有亲情依托滋润的女人,帝王之家也不过是龙潭虎穴,而她更是豪华都城的伶仃孤女。
她的婚礼,喧哗,歌剧一样的辉煌,似乎上帝也在歌唱。她的面纱纯洁,红艳花朵的拖地斗篷气势恢宏。她像一切的女儿,出嫁了。但就在婚礼上,她急迫地一瞥,接应着姐夫吉兹公爵的暧昧眼光,像地下工作者的联络暗号,她对他说:“今夜和往常一样”;而身为纳瓦尔国王的丈夫亨利也盯上了另一个女人:蓝眼睛的索弗夫人。后者正受到太后卡特琳娜的唆使,时刻准备着玩弄一把爱情和阴谋,对来自法国南部地区的亨利欲迎还拒。“这种令人难以相信的闻所未闻的抵抗,比她的美貌和聪颖更能在那个贝亚恩人的内心激起一种情欲。”
天黑后是怎样一个荒谬怪诞的新婚之夜呢?王后的卧室,纳瓦尔国王也曾来过。却是像谈一笔生意,谈判他与妻子的政治联盟:一损俱损,一荣共荣。他以法兰西帝后的皇冠勾引着女人的野心。他甚至坦率:不要女人的身体和爱情,只要这位法国公主政治上的忠诚……待他觉得生意已成交的当即,就义无反顾地踏上通向索弗夫人房间的楼梯。而先期到达的吉兹公爵,也心怀鬼胎。酝酿阴谋的忐忑让他根本无法一如既往安稳地做一个**情人。他和那位丈夫一样,都把美丽女人具有性**的房间权作讨论国家大事的议政厅,而置女人的风情和欲望不顾,与她的讨价还价,清算和伤害,有着利剑一样的狠心。新婚之夜的玛尔戈只得像乡下婆子,自怜自艾:“丈夫躲开了,情人离去了。我不过是个没有王位的王后,没有丈夫的妻子。”
而此刻,罗浮宫窗外的自由夜色里,背着手走过的学生正在唱:
你在为谁保留着美妙的**、前额
和你那一双朱唇……
你现在千娇百媚
可当你一命归阴
只剩下一副骷形……
电影中阿佳妮饰演的玛尔戈突然跳起,对女仆大叫着:今晚,我得要个男人。便披上蓝蝴蝶似的斗篷,让戴上面具的脸孔比狐狸更妖娆,冲出了薄情寡义的卢浮宫。
她满大街地去找男人。巴黎那些看似强壮的男人都因诡异的神情而成了精神**者。只有来自普罗旺斯的他,有着阳光一般的身体和气息——拉莫尔,天生就是为失意王后准备的情人。
1572年8月24日夜间
这一天离玛尔戈大婚典礼的18日仅仅6天。身着黑衣的新教徒们正在歌如潮花如海的巴黎穿来穿去,欢欣鼓舞地享受他们领袖的新婚大喜。满腹疑惑的天主教徒也只能瞧着这些得意的家伙,问道:难道真要和宿敌们握手言欢?卡特琳娜太后陷入了沉思。她涂了口红的双唇与黑丧服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这个生有十多个儿女的女人,五十出头,还不算太老,甚至还体态丰腴,气色鲜艳。可她已不喜欢爱情,爱上了权利。每当计上心来,她的面相就变成了男人似的强悍,更像亮晃晃的刀光一闪。又有人要倒霉了。她正在等她的盟友吉兹公爵。待那个男人再走出她的房间,巴黎的丧钟已敲响。
关于那场婚礼的阴谋和屠杀史称圣巴托罗缪节惨案,它让巴黎的名声不再那么好听——三千多新教男女的人头落地对风情万种的花都是什么样的概念啊?整个一座大坟场!阴灰色的晨光里,罗浮宫玉白的圆柱上,新鲜的血水潺潺而流;街头和高墙下**的男尸女尸峰峦一般堆积,凄寒如雪;塞纳河也脱不了干系,刽子手挥舞血迹斑斑的刀剑,沿河追杀着走投无路手无寸铁的孩子。白花花的尸体,腥臭味的河水……巴黎人将把鲜血喝下去,吐出兽类的口水来。巴黎像地震似的在颤抖。屠杀也吓坏了金枝玉叶的玛尔戈。她捂住双耳,几乎崩溃的惨叫。她竟是母亲捕杀新教徒的诱饵。母亲把她当作了匕首,用来暗杀她丈夫。那可是她亲生的母亲,给了她身体和美貌的上帝。世上没有什么比母亲对女儿的遗弃更心寒的事。
拉莫尔
新教徒的拉莫尔已被利刀砍得血肉模糊,身后的追兵还 吼叫着:杀死他!死神把他逼向罗浮宫,逼到玛尔戈的跟前,他像一只垂死的天鹅发出了呜鸣:啊,夫人,救救我。
玛尔戈从血腥中拯救了一个美得让她惊叹的男人——一座属于帕罗斯的大理石雕像,并以自己的怜悯、恩赐、容颜收服了这缕普罗旺斯的阳光。从此,他是她的情夫、奴仆,爱情的合伙人,野心的实施者。他死心塌地、热血沸腾地帮助她的名义丈夫逃跑或政变、有朝一日成为法兰西的最高统治。这也是玛戈尔的野心。她怎甘只做谈情说爱的玩偶公主,或是小地方的王后,抑或郁闷的寡妇?她瞧准身材粗壮、行为果敢的纳瓦尔亨利,比她那些脸色苍白的兄弟们有用得多。而她自己也有着比性欲更强的权力欲以及非凡的精明。她坐在法兰西的顶端,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会纵情享受怀抱天下的风流。
拉莫尔可以充分体会女人的野心。在他们**相拥的黑夜,结实的胸膛和柔软的**没有了毫厘的距离,但爱情仍是不平等的,他几乎像乞丐一样乞求女神对自己的合理安排:如果我为你而死,就请收留我的头颅吧,偶尔用你的香吻顾眷它一下;如果我活着,你成为王后,属于国王,我仍要跟着你。而当得到玛尔戈的许诺,拉莫尔就“高傲地仰起那颗是死是活都有美好前途的头颅了”。
当然,有时他也低垂着头,英俊的面孔因悲哀早生皱纹。
王后
拉莫尔的悲哀有他的理由——玛尔戈除了能办到收容情人头颅这一类事,竟无法再做得更多——情爱誓言,连寻常百姓都难以兑现,更莫说身为帝后的人们。他们天生就是要消费别人的付出、牺牲的。中国的唐玄宗再爱一个女人,爱到三千宠爱为一身,而当六军不发无奈何的大难当头,也只得让倾国之美女蛾眉婉转马前死。玛尔戈也是。明知国王哥哥要拉莫尔上断头台,是为了掩盖母后下毒、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王室丑闻,却也只有眼睁睁见着心上人含冤赴死。
可惜拉莫尔的血也未能成全她的法兰西王后的梦想。她以后的命运并不比死亡好得了多少——她20岁嫁给血雨腥风 的政治;24岁名义丈夫纳瓦尔亨利逃出巴黎,回到他南部地区的小国。她被接任的又一个国王兄弟、亨利三世软禁了7年,才得以去与丈夫团聚。可那位曾信誓旦旦不求她身体忠贞,只求她政治同盟,受过她保护、领过她大恩的丈夫,拿一个娇滴滴的法国公主已无用处了,何况她**的做派,一直是他子民的娱乐谈资。他把她关起来,在三重围墙封锁的堡垒里,18年,女人的盛夏到初冬。他终于登上法国国王的宝座后,便宣布废除她的王后之尊。
她就是这样被一串数字陷害,沦入哀凉的人生。她**的身子和心思该如何安放?法国南部虽比巴黎多了些阳光的眷顾、海洋的气息,可对一个囚犯,也许更是声色的折磨。孤星似的堡垒,十八春的阴晴不定,卢浮宫的荣华富贵、放浪的舞会、角落里的**,都被南部的风撕扯得不完整。拉莫尔的头颅可能还会在某个光线不好的房间等待着她,但她更需要一个活生生男人的抚摸和搓揉。她的高贵、富有、美丽和浪漫于悲凄的命运竟是无补。
老迈之后,她回到巴黎,卢浮宫已是人家的歌舞升平。她仍有的强烈性欲、挑逗男人的本领,也只是一个老女人的作为了。倏忽间,大半生就过去,老女人再怎么**,她干枯的背影也是簌簌发抖……这个被称作玛尔戈王后的女人,其实一天也没真正享用过哪怕一个小国的王后之尊,更不是什么法兰西的皇后,倒是被法兰西利用了、调戏了、遗弃了的情妇。
法兰西动辄就这样辜负女人,喜欢把美丽的她们沦落为情妇:艾格尼丝·索雷尔,据说是法国史上的第一美人。她穿着自己发明的低胸长袍招摇过市,性感迷人的身姿,倾倒了差不多整整一座巴黎城的男人。她为查理七世生儿育女,但终究也只博得法兰西第一情妇的名声。她死得疑云重重。六百年后,人们把她从土里刨出来,验尸,证实她是被人下毒而死。其实,这对她来说已是第二次被谋杀:美人成白骨,还得饱受世人看客般的折腾。不如混迹于如今巴黎地下的骷髅场。几百万具的尸骨依墙而堆,便是最看透势利人生的行为艺术,让巴黎活着的男人睡在死人的尸骨上,做他的艳梦去。
巴黎
谁也别想弄懂巴黎。它会在阴雨纷纷的暮色中,颓废得不成样子……破败、苍老,没有一点点花都迷人的**。但太阳出来的早上,睡眠充足了的巴黎一夜青春——新桥依旧姿态优雅地躺在塞纳河上;圣母院墙面上的浮雕被阳光唤醒了灵魂,起死回生;卢浮宫门前又蜿蜒着长长的队伍和闹嚷嚷的游客。结实的巴黎,万古长青的巴黎总这样吐故纳新。
我为卢浮宫的派头和气势折腰:太豪放的圆柱,太高亢的拱穹以及穹顶那些金色浮雕……我开始相信,即使这里曾血流成河,时光也会细水长流,温柔而坚定地拂去污迹,让我们嗅不到一丝丝腥气……还有巴黎的街道,虽比我想象的狭窄了许多,但有着古风犹存的幸运。走到每个街口,我都会想起电影里的那个情节:冰蓝的天光下,人的面孔已有了模糊的危险,但玛尔戈还是一眼盯住了拉莫尔。她的新婚之夜,她要定了这个路边的男人。他们在房墙的黑暗处**,他的猛烈,她的狂欢。物我皆忘的本能,远比他们以后乔装打扮的爱情,真实了许多。他们的肉体是那么的平等,平等得就像巴黎地下相亲相爱的骷髅们。
(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