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的跩(1 / 1)

美人铺天盖地 吴景娅 1499 字 8个月前

对现在的中国女写作者们来说,无论揭了杜拉斯怎样的底,她们对那个女人的态度都不会变得理性。这是个大爱大恨的问题,就像自己身体中的至爱部分和一个肌瘤,无论刀子接近哪里,都是切肤之痛。不要嘲笑她们的愚蠢情结,因为她们永远达不到杜拉斯那样的跩:一个是男人爱了才能写,一个是男人不爱了才能写,这便是法兰西和中国——玫瑰与牡丹国度的决然不同。

一个被炮火扇耳光般地搧来搧去,煽得有些凄惶的越南,因为杜拉斯的《情人》,突然成了全世界雅族和伪雅族的圣地。西贡的每一场热带雨都会击打一些年深久远的百叶窗。木质受虐的声响,使这座草根般的巴黎,变成了永无倦意的电影外景地,不真实的晃动从河堤外摇到市区的三岔路口。那里的三轮车群像工蜂结社,繁忙并充满斗志。比椰树更高地方的灯红酒绿,装扮着一个贫困世界的粉酷。越南,南方再南的国度,就是需要这样的不真实去醉生梦死。

这一切的繁复,竟被杜拉斯信手拈来,作了她的底色,凸现她的跩。那个跩字,像飘飘欲仙的京服,也就是被称为 奥黛的那种服饰,不经心的傲慢,弃世的傲慢,傲慢得有点杂乱无章。

我见过住在湄公河边的杜拉斯——一张照片中瘦小的法兰西少女,斜戴着礼帽,饱满着双颊,轮廓线无比轻盈(天,她那么尖瘦的下巴,只让我想到飞来飞去的小鸟)——她有着依偎,旁边就站了她的小哥哥“小爱人”,神情就有了**意。紫颜的放纵,像狡黠的病猫,爪子隐于朴素的衣衫下,天使般地迎来送往。

一个**的存在,真的不是靠后天的培育。**都是天才,上帝从空旷的地方砸下来的花朵或灾荒。所以,她16岁的眼睛完全可以对视中国情人30出头的眼睛,游刃有余。她来历不明的性感以及对性事的熟练让中国情人吃惊:只以为,这是一朵暗解风情的法兰西雏菊,有着期待,学会了怒放。即使眼神无耻,也因了年轻,而在东南亚的椰雨中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

但这样的跩,不过是我们和杜拉斯共谋的虚拟:我们谁也无法亲眼证实杜拉斯曾经的五彩缤纷,以及那个多情的中国男人。我们见到的杜拉斯已是不堪:矮小,白发苍苍,笑容峥嵘——双唇线条的变形使表情深受挤压,有了自以为是、颐指气使、外强中干的蛮横。笑容阴冷而湿润,是一种阴湿角落的产品。

很多时候,人们都害怕着杜拉斯:她的《太平洋大堤》《广岛之恋》,包括她很私爱的《印度之歌》对阅读者都是极端的智商检验,需要淡然而混乱的心意和似是而非的理解力。她还有本书的书名,炸弹般地飞起:《毁灭吧,她说》。长在纤瘦女人肢体上的手掌,击出了雄性的声响,毁灭吧,她对一种正常情感秩序也是毁灭的,如同法国批评家格鲁贝尔调侃的:像一道道不可泄露的天机。杜拉斯真有天机吗?60岁以后的杜拉斯即使拼命酗酒,而岁月的醉意已远她而去,她活得史无前例地清醒,平庸离她愈来愈近。

衣衫乱七八糟夸张着的杜拉斯,把自己开成了一台破货车,噪音十足地左突右奔,在巴黎、新德里或转世的海轮上。然而,雅恩像圣婴般降临。这个圣婴对杜拉斯来说,不是太小便是消化不了,唯一的出路是能源的转化,那便是——《情人》出世。

那是一个70岁的伟大,看上去有了让普罗大众心领神会的浪漫和切肤之痛。但这个70岁的伟大来自青年男子的催生。想想吧,一个二十八九男人的手力——雅恩,又被杜拉斯称作杨安德烈亚,他让杜拉斯使用起他来心安理得。所以,我相信这样的说法:杜拉斯是借用了最后一个情人的精气,完成了对第一个情人怀念的优美。

有时,我们像同情猎物一样同情着雅恩。当他像阿猫阿狗一样被老杜收留以及轻视,他瘦长的身影,病态的羞涩,他同性恋者的背景,让旁观者有种茫然的痛。这场小男人和老女人6年的纠缠,像中古时期的战争:**裸的肉搏,光天化日的血腥,还带着兵荒马乱的刺激。他们都无法承担正常的欢爱,快乐得不到落实,情欲陷于绝境,妒忌铺天盖地,撕咬和舔吸的交错,近乎疯癫。

杜拉斯也说:这样的爱强烈得可怕。雅恩知道“爱情将会和尸体一起躺进棺材”。剩下的恩爱也就是漫无目的地在巴黎塞纳河边游**,极高与极矮的背影,相偎相依。雅恩穿着老杜用稿费为他添置的圣罗兰品牌,使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点凡众夫妻的情谊,就如他们的法国乡亲评说的:至少像爱情了。

但老杜心情不好时,仍可以叫嚣让小雅恩滚蛋。却不知没有眼前的小男人,她再缠绵于前世的“中国北方情人”,也是画饼充饥。是雅恩让她备受岁月摧残的容颜价值连城,让她的性感经风雨见世面,万寿无疆。是啊,没有雅恩这个小男人的出没,杜拉斯除能多写几个字,又比巴黎街上那些闲逛的老太婆还多点什么?

到此,如果我们以为懂了杜拉斯的跩,杜拉斯的天机,便是我们弱智。雅恩就一直清醒谁也没有力量攻破杜拉斯,虽然他在老爱人终结缺席的日子,也很淋漓尽致使用了杜拉斯和她最后情人的声名。但他最清楚:这个来自1914年春天,又回到1996年春天去的女人,最后的一口气还在完成对男人的占据。她对雅恩说:随我而来吧。杜拉斯要把她的跩,带向最寂静的墓园。这个一生飞渡了太多太多男人云雨的小个子女人,她的娇小本来就是为她飞渡而生的么?

再读杜拉斯的《情人》,会发现这样的说爱,有点像是光天化日下的**,为赋新诗强作愁的**。杜拉斯骨髓里的情人,比中国北方情人早死了许多年,也许一直在她乖张的情感生涯里栩栩如生:他们曾拥有共同的母体,像左手一样知道右手的难与疼。他们从童年就开始的性游戏成了杜拉斯不可攀越的巫山,以至在后来那些看似激**的情欲经历中,杜拉斯已缺乏诚意。

于是,她只能是这样的人:薄幸、绝望、混乱、可怜。一张故作风情的脸,一双看破此生的眼。不能不爱,又不能认真去爱;心不在焉的深情,却又是欲壑难填地对情感的掠夺。

于是,她才能在男人的命穴处,踏出母狮一般的足迹。对自以为强大的男人世界而言,她是异乡女,永远使用异乡语言,冷眼、旁观,又总是不弃不离。哭泣以及关于纯情的诉说,“便成为她全部的色情本领”。而当女人以痛苦的方式来展现她们的**裸,“她们的男人只能嶙峋瘦骨。”

好久了,我们已习惯仰看《情人》,把它看成了自己的传说,纵容它的翻云覆雨,嚣张的矫情和混乱。我们是在虔诚地作文学课吗,NO,我们对名人闺情的偷窥欲一直是这样无边无际。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生命才是可耻的平庸,谁又有勇气放弃虚荣——别人的虚荣自己的虚荣,都是些瞬间烟花,从庸常的日子里探出头,一跃腾空,恍若天人。即或它只是路过,但我们已享受过它的到来,还有袅袅余音。沉浸其中,哪分得清谁是庄周谁是蝴蝶。紧要的是小心翼翼念好台词,锣鼓喧天时便倾情,曲终人散就目送。戏演长久了,感天动地的爱往往在作秀中保鲜。杜拉斯的跩,就是这样的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儿,就像雪纺质地的奥黛,不过是模仿了华丽,举重若轻。但真正的绸缎对一架车辆似的女人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她一开动,你就会听到“滋”的一声。绸缎决裂的叫喊,比死更可怕。

对现在的中国女写作者们来说,无论揭了杜拉斯怎样的底,她们对那个女人的态度都不会变得理性。这是个大爱大恨的问题,就像自己身体中的至爱部分和一个肌瘤,无论刀子接近哪里,都是切肤之痛。不要嘲笑她们的愚蠢情结,因为她们永远达不到杜拉斯那样的跩:一个是男人爱了才能写,一个是男人不爱了才能写,这便是法兰西和中国——玫瑰与牡丹国度的决然不同。

(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