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不需要宽容而要真实。人不过是一辈子。
他与我的生活毫无瓜葛,只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单位隔壁的某小学副校长。但每每我们路遇时,彼此总有会心的一瞥,然后擦身而过。
上帝总会这样安排,让你对整日在耳边聒噪的人心理上相距千里,而对有些陌生的面孔却有前世般的认知。这种认知根本不需言语来作为接头暗号。
他的故事是个悲剧。悲的东西更容易酿造美。关于他的形象,我只想说,如果他也踢球的话,眼睛近视的女人会把他认作罗伯特·巴乔。
男人动人起来直叫人怜爱,巴乔双唇一莞尔,就紊乱女人艰苦卓绝编就的程序。当然,他的故事发生于上个世纪 80年代末期,巴乔还没有出现。
那时他未婚,有个美丽的女友。他们并肩出行的形象像王子携着公主在天幕上做亲善表演,星星有了羞愧的逃窜。
但,后来再见到他时,身边行走着的就是另一个女人了。 他们在一起的情形完全是在直观地向人们展示什么是悲哀。
他健壮的兄长携老母和夫人从朝天门去长寿。船翻了,救母还是救妻这个自古以来令人尴尬的选择在他可爱的兄长 那里成为毫不迟疑的行动:他追逐被急流卷走的母亲,自己也被漩涡恶狠狠地扯下去。
嫂子上了岸,嫂子成了寡妇。一个职业低下容貌不佳的女人,再背负幼子——一个家族的香火,她除了终日以泪洗面还有什么出路?
嫂子的悲哀成为整个家族萎靡的标志,时刻都在提醒他:是该负责任的时候了。他娶了“嫂子”。
卸去悲哀的嫂子陡然强悍起来,她仿佛要从他身上讨回人生对她所有的不公。她在榨取中让自己日益长成喜马拉雅山,让他贱为柴达木盆地,二者间不能抗衡,更不可能对话。他发现自己的牺牲简直很滑稽。
他自然怀想起自己的深爱。那美丽的女友一直未婚,也在刻骨铭心地怀想着他。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他们相约在他的副校长办公室。每一盏灯都为他们熄灭。黑暗遮掩了良心自责、害羞的忐忑和紧张的呼吸,连眼神也只能揣度,他们感到安全无比。
黑暗本身就是暗示和**,就是**和欲望的发源地。于是他们开始肆无忌惮。他们觉得需要用疯狂来报答黑暗的馈赠。
突然门被撞开,灯大亮。黑暗背叛了他们,他们被20多 双眼睛杀戮。那是多么血淋淋的一场屠杀,20多双充满邪恶和歹毒的眼睛向两位手无寸铁、失去抵抗的人毫不留情地扫**。
暴露之后,他可以选择死亡或投降,两种都是谢罪的方式。他的前嫂子现妻子便声色俱厉又不无怜悯对他说:可以宽容,但下不为例。区教委的领导也多次劝他:你多少是个人才,不能因小失大。好好检讨之后副校长还是有得当的。
江山还是美人?又是自古以来尴尬的选择。
他说,我不需要宽容而要真实。人不过是一辈子。
他丢弃了副校长,丢弃了区人大代表,丢弃了能在社会轨迹中从容漫步的那些正常姿势,终于把真实像“红字”一样烙进胸膛。
他和所爱的人庄重地活着。在屈辱和苦难中,紧闭的双唇和低敛着的眼都是他为自己修筑的万里长城,抵御一切的试图进攻和摧毁。总之,活着就是一种美丽。
我在最近见着快50的他牵着小儿子——他们爱的果实昂扬地走在袁家岗到马家堡的路上。上石梯时,已显老态的他和青嫩的果实间有种温存的彼此照拂、不幸人生的一泓佛光回报似的安慰。那是上帝的最后裁决。施舍般的,但也仁慈。
(199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