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细细说说这些花们——春夏最常见的小野菊,它们若是一朵一簇,哪怕站在高天上,仍是庸常的花容、淡贱的姿质。但它们往往是一大片一大片地疯长在岩崖上、深洼处,它们彼此紧密地长成一片,就有了你不能忽视的审美势力。
2001年真的很邪乎。
还只是春夏之交,五月天的地气沸沸升腾,阴阳争夺,难分伯仲,只是苦了人。
2001年的初夏,我突然有着焦灼,眉头的竖纹倏然而生。
我又去了城市里的那一个角落——那座公园里的红卫兵墓地。离上一次来已快20年。天,我几乎要被这个数字吓出一身冷汗,这么多的年与月,谈笑间已是沧海桑田。谁偷走了我的年华?我那样美丽而生动的年华。
我几乎怀疑曾来过这里。当年,这片墓地似乎浩瀚无边,干枯枯的荒草人一样高,铺天盖地,苍茫而孤寂。如今的墓地好像缩小了许多,高墙围之,多了神秘和凛然。墓与墓之间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拥挤,有了呼吸的空间,有了花们狂喜盛放的地域。
我要细细说说这些花们——春夏最常见的小野菊,它们若是一朵一簇,哪怕站在高天上,仍是庸常的花容、淡贱的姿 质。但它们往往是一大片一大片地疯长在岩崖上、深洼处,它们彼此紧密地长成一片,就有了你不能忽视的审美势力。
在孤寂的墓地,这种势力更有声有色:热烈而勇敢的金色花朵千千万万集合一起,又受了翠绿的叶和茎的鼓励,似乎都快成精了,何等的妖娆,青春的、沸腾着的。它们让一片充斥着死亡和忧伤的地方,弥漫着泥土真实的欢欣,所有植物都姹紫嫣红,乐得其所。
我竟不知,太多太多的花出现在一个地方,往往是能改变点什么的,就像野百合在罗大佑的歌里,便能唤回最贫民的春天。
小野菊把这里变成了花界,变成了难得的净土。就在一墙之隔的那端,已是房地产开发商的地盘。路边的野花香消玉殒,懒意的斜阳再照回来时,已是人工花草的得意世界。
来墓地前,我给当年的那位同行友人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在那端有着迟暮的寒凉。我陡然惊觉,他也快六旬了吧,尽管他的双手保养得如此绵软,漆黑得令人生疑的发丝愈显至尊至贵。但,声音是多么无情地出卖着他的年龄。这些疲惫的,毫无弹性毫无**的声音,怎能让人相信,它的主人曾以潇洒的辩才、清亮的情歌掳走了某个大辫子女孩的爱情。
大辫子女孩曾是他的妻,仍躺在“红卫兵墓地”里。想来年年,巴山夜雨涨秋池,地下的人未必知冷知热。
而地上的人也早过了小轩窗的时代。没有了古意的悲怆, 自然也没多大兴致去与几十年前的亡妻梦里共剪西窗烛了。
而现代人也有现代人的苦闷。这位靠做书生意发财的友人,已离了两道婚,正为娶第四任太太而忙碌。曾经,我问他,还会想地下的人吗?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很认真甚至有些庄严地说:想。那才是爱。现在这些女人都是“肉合作”。
他狂热地爱上了赌博,一掷千金,昏天黑地。他的黑夜比白昼多,牌桌上的岁月总与春夏的风情擦身而过。
我知道他恐怕很难有时间去那一片寂地了。
那里也葬着他的青春和骄傲,以及,曾对命运的无限信任。 他或许是真不敢再去那里了。
而我总觉得此时的他还该说点什么,我能够揣想他攥着电话筒的手欲放还休。果然,他说,想把她的墓从那里迁出来,在南山花几万块钱,买一块大墓地。
这不是我想听的。我甚至害怕他真把她迁到南山去。南山虽好,却不属于她。寂地的寂寞是一代人的悲恸,彼此在地下也算有个照应。她若去了南山,恐怕就是彻底的孤魂野鬼了。
他不来也罢。这样的寂地是需要真挚之心的照拂,与一个活得昏天黑地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奇怪的是,我在这花艳明媚的墓地,怎么找也再找不到友人妻子的墓碑。这更让我怀疑当年是不是真的跟着一个男人去过什么“红卫兵墓地”?
而且,我到这里,再没有恐惧、莫名的沉重,而是逛公园似的妖妖娆娆地在墓与墓之间跳来跳去,像轻浮的蝶。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让墓碑更显出破败、古老。真的是古老了。如果不是它们,我基本上会认定这片寂地已属于古史中的一页。但它们多奇怪啊——一座墓碑上,白色的粉笔字稚拙而可爱,一排排写着:黄嘉嘉,我爱你。以脑壳保证,我爱你。
可以想象花朵般的少年在这里嬉戏娱乐时,会撞伤多少小野菊的枝蔓。但毕竟是一种响动,在寂地。并且,少年人澎湃的冲动也不过是为爱而起伏。
出墓地大门的时候,看见守墓的工人把拾掇的落叶堆在墙角,点火烧起来。叶,有些湿润,火不旺,烟雾袅袅,那种烟味有种说不出的清香。灰屑掉下来的时候,尘埃落定。
也许,爱,真的不要很激烈和疯狂,倒不如寻一个像墓地这样的清明之地,以最质朴的粉笔字,独自呢喃……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