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地(1 / 1)

美人铺天盖地 吴景娅 1342 字 8个月前

在寂地,人生已走了许多路的女人竟能产生美丽的遐想,从容镇静地仔细思考死亡的所有内涵和外延,并坚强地为灵魂做好准备……

耶特克孜麻扎尔(麻扎:墓葬地),新疆鄯善县城西。偌大的麻扎群掖在褐红色火焰山吐峪沟的褶缝间,从山下望去,迷蒙黄沙间的麻扎,便像浮在半空中的城堡,一幕被年代剥蚀漫漶的宫廷剧似乎正在这般海市蜃楼中重演。

用当地语解释,耶特克孜麻扎尔是七个姑娘坟之意。据考证,它们已深远到古高昌王国时期。但有关个中的史实乃至传说,仿佛都随那个王国神秘的消遁杳无痕迹,一一湮没成飘若蝙蝠的沙砾,一步三叹,在墓与墓间飞来飞去,为寂静的麻扎弄出些声响,呼哧哧,呼哧哧地在围墙内轻唱着,不成曲调,如一张失了真的唱片,倒给人以遐想和创作的余地。

细数数,坟茔并不止七座,且造型风格迥然不同。茕茕孑立,仿若《天方夜谭》中清丽的月辉笼罩下的宫殿,美丽的图案起伏在质朴的土墙上,花啊鸟啊全在朦胧的阴影中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圆顶的墓穹,很温柔的弧线,端部上升起一支向苍天呼唤的船桅;而静静躺着的,是最严谨画家摆出的石膏道具——长方形、正方形、圆柱形,规范而不死板。

很惊讶墓地竟**漾着如此浓郁的艺术气氛,又如此充满着尘世的温情。徜徉在阴间的门槛,离死亡的形式——累累白骨,化为灰烟的青丝咫尺之遥,心若静水,坦然而安详如同归家一般,眼前猎猎飘浮的是七个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身影,环佩叮当清越,明眸善睐,躲在风中瞅我。而我坐在沙砾中为她们编导着一出出电视连续剧,情节跌宕,**纷呈,可歌可泣。但作为女人,我最深刻的臆测也只能是:七姑娘坟的所有史实和传说,皆力透一个大写的“情”字。我不愿意有别的原因,譬如战争的**或家族的纷争来让这座充满浓浓诗意的麻扎黯然失色。

难以想象,世间的情爱离了女人壮怀激烈地投入和经营是怎样的苍白;而女人没有情爱的哺育滋润,又如何形同干燥的花朵徒具美丽的姿势,却让栩栩生气的魂魄、韵态、沁人的芬芳被“死亡”摄去。元代有《摸鱼儿》的词曲向天发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其实,即使上天也未必能给尘世间的旷男怨女一个满意的答案,倒是这座姑娘坟,七个女人为爱如火如荼地献身,让人深味生死相许的具体模式——一种幸福、执着却残酷的情爱极致。

或许有了情的保佑,死亡在这里围成一圈斑斓的光环,使安息者能真正宁静地躺在光晕中,小憩,做最美的梦,在 人生的另一个驿站歇歇脚,然后再放生命出去奔驰为拓**不羁的野马……

生命成了怪圈。一个不知庄生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生的哑谜。徜徉在阴曹的门槛,与死亡的形式咫尺之隔,我似乎与自己的影子捉着迷藏,我问自己,究竟生与死孰因孰果?世间万事万物以生还是以死为必然?

小时候,站在家乡的山梁上,便可以看到寂寞于山洼间的火葬场里有一大片猩红的鸡冠花熊熊烈烈、摧枯拉朽地燃烧在铁灰色的高烟囱旁。这似乎是一个很奇特的比喻,譬如通感,它把我们无法正视和想象的燃烧通过另一种形象传达了出来。

然而对于七八岁的孩子,死亡毕竟是很遥远的神话。少年时陪一位忘年交的友人去看他的亡妻,在一个公园默坐了一下午,才撑一只船,从湖的此岸到彼岸,然后舍舟踏上坡坡坎坎模糊难辨的小路,拨开齐人高的荒草枯枝,向藏在公园角落的那片墓地渐渐摸去。

这是片被称为“红卫兵墓地”的坟地,埋葬着“文革”间几次大的“武斗”中死亡的青年学生……夕阳下,已破败残旧的坟墓高高矮矮地站在荒草的波翻浪涌里,广阔而神秘,数不清有上百还是上千座。偶尔风来,渐渐发出三两声响便旋即归于死寂。这样的死寂如默哀,沉甸甸地压抑,又像小心翼翼躲在草笼间的脱兔,亏心似的见不得天日。

我不知道像这样规模的“红卫兵墓地”在全国还有没有?只知道当年还青春逼人的顾城来过这里,用笔尖哀怨地唱道:

歌乐山的云很凉

像一只只失血的手

伸向墓地

在火和熔铅中

沉默的父母

就这样

抚摸着心爱的孩子。

友人正是以一只失了血的手向亡妻伸去。

水泥板铸立的墓碑冰凉,如一面冰凉的额头。上面嵌着一个女人的照片,黑白的,或许年月太久,日晒雨淋的,照片翻了黄;或许隔了玻璃的缘故,人像如同加了柔光效果,不清晰,给人相距千山万水的感觉。只有极富个性的嘴唇,坚毅地抿着,像是在默默承受着屈辱和苦难,赫然闯入你的脑中。碑文已湮没斑驳,仅有两行字,简略而质朴地记载了一个女人的生年卒日,没半点华丽夸张的铺排、歌咏,令人徒生惆怅:难道一个曾经有血有肉有哭有笑活灵灵的女人,在历史中不过就是几句枯燥的文字?

友人零零碎碎诉说了一些妻子的往事。“文革”中,他和妻子观点不同,各自成了对立派的“勤务员”(“文革”中的派系头头)。友人说他妻子最大的悲剧就是自以为是和太逞强。“她是在押送我们这派的俘虏去陪杀场时,被不知哪来的机枪扫死的。17颗子弹蜂窝似的铺满她的肚腹,肚腹里是我们3个月的孩子。”

听神话似的听友人讲并不遥远的故事。背脊森森发寒,不由得缩缩脚,仿佛死神已在草笼中窥视我良久,一不留神,它便会顺着腿膝爬上来。我嗅到浓浓的血腥,盈盈血水在乱坟间翻涌,淹没了所有的墓基、墓碑、荒枝杂草,我的脚、手、脖子、头颅。窒息人的浸濡,一切由苍白而殷红、殷红,刺着人的眼睛睁不开,好像幻为了另一个太阳,倔强地与上帝安排的那一个遥遥呼应。死亡,成为不给人任何喘息的严酷事实,更不能去作任何美的联想,但也与鸿毛、泰山之类的掂量风马牛不相及了。

那是八十年代的一天。我们还活得物质很缺乏,精神很高涨。那次我还穿着草绿色的军裤、红色灯芯绒上衣;友人则穿着厂里发的劳保服,脚下踩了双断了帮的解放鞋。

而今我已从女孩到女人。在耶特克孜麻扎尔,在寂地,人生已走了许多路的女人竟能产生美丽的遐想,从容镇静地仔细思考死亡的所有内涵和外延,并坚强地为灵魂做好准备,也为最长的旅行准备足够的粮物,如同将要出海远航的水手……

挥一挥衣袖,作别耶特克孜麻扎尔已是暮色苍茫时分。涉过一条干涸的小溪时,迎面驶来一架毛驴车。裹着花头巾的母亲女神般地坐在车辕上,守护着3个甜甜做着梦的小天使。毛茸茸的小狗从车厢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人。

远处是轻曼的霭烟漂浮在矮矮的灌木丛和高大的白杨树间,一幅十九世纪充满田园情调的俄罗斯油画。近处是金灿灿的桦树,掩映着金灿灿的沙丘温柔无声地盘旋着,许多无名氏的麻扎散落在沙丘中,一律的湖蓝,像海……银月贴在清莹莹的天幕边,低头含语,凝眸着一位胡髯飘飘的老人瞑目祈祷,向高天摊开的双手虔诚但无畏……

(199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