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悬念(1 / 1)

山河爽朗 吴景娅 1539 字 8个月前

菜花艳黄时到荣昌,感官上会遭遇一场意乱情迷的挑战。

还好有雨。灰调的雨雾让一切色彩降低了明度,降低了过度的张扬与极端所带来的危险指数。浓妆淡抹间,小城找到了她的平衡与和谐,维护了小城惯有的审美意趣——安宁、雅致、收放自如。

比起荣昌这个名字来,我觉得昌州似乎更符合人们对这里山水的感觉。昌州两个字有一种道不出的绵长感,仿佛像一幅卷轴画,被纤纤玉指徐徐推开,一千三百个年头,放电影似的展现,古老得令人叹息。总以为岁月像把砍柴刀,已把这里曾经的细枝末节全砍光了。却未想到一千三百年不过是些数字的堆砌,这里该花红柳绿的,依旧是那般春情流溢;该小桥流水的,依旧是那般古朴清雅。就连同神话传奇般的海棠香国的身影,仍在山水间有踪可循。上苍对这里宠了一千三百年了,还嫌不够,仍不离不弃。由此可知,什么才叫得天独厚,什么才叫卿卿我我。

荣昌夜,灯火来自都市,风来自乡村。二者不再被户口割裂,不再被等级割裂。夜,变得大有深意。在海棠大道散步,发现道路有令人艳羡的宽绰,似乎天生就是拿来让人作闲庭信步的,作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的,作勾肩搭背打情骂俏的。

当然,这样的路怎会是天生的呢?记得前两次来,这里还是荒郊野外,然后又变为推土机轰鸣的大工地。推土机,这助推城市文明前进的工具,说城市是它推成的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城市的标志之一便是道路,人们是追随着道路走进城市的。然而,很久以来,我对道路都充满着极度的抱怨甚至敌意,尤其是看到有些道路如同刺刀一般野蛮而残忍地挑破大地的经脉,强暴式地糟蹋了乡村,让城市畸形地诞生的时候,我心如刀绞。

这也牵扯到我对城市的看法——城市差不多成为了我的宿敌,我对它的控诉滔滔不绝,认为它的扩张破坏了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联系。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那么贪恋着城市、依赖着城市。

这种城市情结也是人类不可遏制的情结。城市经常在我们的光荣与梦想中扮演着背景角色;而我们又会情不自禁地惦记着乡村,想念乡村,回忆乡村。城市是我们的去,乡村是我们的来。来去之间,我们却常常不知所措。我在想,为何中国当下的一些县城会变得不伦不类、毫无特色地恶俗呢?或许便是有太多的人、尤其是那些县城的管理者从来都未解决好如何从乡村来、如何到城市去的问题吧。

荣昌的道路则保持了与自然神圣而亲密的联系。它们像是从自然之树上生长出来的根须,小心翼翼地向城市延伸,带着自己应有的敬畏与察言观色的懂事。它们几乎是很轻地把自己放在了大地上,生怕惊了自然的酣睡或小憩。记得从县城新区到路孔古镇的一路,我敢说那是重庆乃至全国最美的路线了——渝西的浅丘地貌让这里像麦浪般回旋,大片的油菜花与星星点点的桃花、梨花都证明它与土地仍保持着深厚的衣食关系。你抽搐着鼻翼,吸一口空气,便洗去满肺的尘埃。这是千金难买的清新渝西啊,它让城市与乡村、山水与山水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荣昌的许多道路两旁都驻扎着大批的海棠兵团。它们是一股强大的红粉势力,排成两队行列,游龙般地向天际迤逦而去,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甚至怀疑,它们从来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微小与弱不禁风,而是一群颇有心机的战士。它们向你猛扑过来的时候,你其实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得束手待擒。

夜观海棠,有着奇妙的恍惚感,你会忽而把它当作初樱、忽而当红梅、忽而当梨花的。比如这里的贴梗海棠,其色泽鲜亮得不可思议,远不是他地的同类可比的。那样的红像是在红色家族中把异己杂色赶尽杀绝后,硕果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儿的纯粹。因此,红,便成了故事的开始——一笼贴梗海棠待在那里便像一堆火旺在那里了。故事的场景也有了。更别说一片、一大片的贴梗海棠呈现的景象,那似乎要燃红半个城,让这里的气温飙升了。把它看作红梅未必是在抬举它,它可比红梅更娇媚多情,更适合进入诗词与歌赋。

那么,你对垂丝海棠又会有什么抵抗力呢,像试图去抵抗早被你觉察的阴谋?它的花朵样子几乎被夜色模糊,花与枝条已融为一体,变成一条条银白色的绸练,随风而舞。当然这样的比喻有些过时。我更愿意把它们想象成是那些刚完成毕业考试就冲上街头撒野的女学生。她们常常顶着一头故意漂白的乱发,肆无忌惮地甩动。纵是撒野,旁人看去,倒是一种青春无敌的诱人。

而西府海棠则更给我怀想的空间。我没见过张大千著名的《海棠春睡图》。但凭直觉却认为他画的极可能就是西府海棠。谁又真正见过海棠睡觉的情形呢?东坡有首写夜海棠的诗,写得缠绵悱恻。他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原来在东坡那里,花与红妆美人已莫辨彼此。作为海棠的极端粉丝,他唯恐夜风寒厉,会冻坏了美人。所以要燃起高烛,变夜为昼,以己为屏,伴美人安然度过漫漫黑夜;与东坡不同的是,张大千似乎更钟情于海棠的酣睡。这位出生四川内江、从小比邻“海棠香国”古昌州长大的大师,暮年之时仍以少年的忐忑忆起他爱慕的海棠,留下意味无穷的诗句:“一生不解海棠娇。”

谁又能解海棠娇呢?尤其面对的是三月雨中的夜海棠,它的悬念如此繁杂。它安静却不沉郁,多情却不**。它或华丽、或雍容、或雅致、或草根,都各安天命,顺乎自然。海棠真是个边界模糊、又肯包容与担当的主儿啊。它常常让我想起三位少女,遥远的大观园中的。她们以白海棠咏诗,但她们的心事终成虚化,白茫茫的虚无大地成了她们最后的归宿。然而其才情与心智的超凡、干净都像海棠一般令人刻骨铭记。比如薛宝钗,哪怕有点小心机,写海棠时也是风轻云淡似的豁达:“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她一辈子便做了淡极的海棠,守拙、守寡,守成一朵无色无香的海棠,令人嗟叹;而黛玉的诗“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却是在接近海棠气质、琢磨海棠精神;最后的诗魁——湘云,写海棠:“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好明亮的一个女子,哪里看不透这朝昏的终点不过是海棠的香消玉殒?但她仍不会去悲忧“他年葬侬知是谁”的问题,只管吟不倦这无定的人生。所以,她才是曹雪芹最偏爱的女人,大无畏的斗士。也怪不得她的咏海棠会搅动大观园里所有女子的青春。

自古以来,还有什么花卉能像海棠这般得到如此多文人骚客的追捧、咏诵?海棠注定属于诗歌、青春少年与情爱,属于最美好与纯洁的情愫,再恶劣、粗糙、邪气的环境与人只要被成千上万朵海棠花爱抚一把,也许都会变成丝绸般的柔软质地。何况海棠故里的古昌州、今荣昌先天就具备了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禀赋,海棠选择这里托付终身,早已是缘分天定。

写到这里,我的笔尖竟有些多情,指望它能伸向更古老的时光,像武艺高强的侠客一般穿越尘封的往昔——我想拨开隋代的云烟,去拜见那位发明海棠香气的李姓女子。她一定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通体芬芳,走过每一株海棠树下的时候都会像情人般地给花们打招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个李姓的女子真是历史留给荣昌最大的悬念和无穷的遐想。

张爱玲曾有三恨,第一便是海棠无香。

她也是孤陋寡闻了。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古昌州曾是香海棠树树迎风,就像蝴蝶真的飞越过沧海,她是不是会收拾起自己的傲慢与偏见?

所以,荣昌之夜之所以让我恍惚,还不只是欲睡的夜海棠吧,或许更有李姓女子的气息。我断定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叫静南的古昌州府地,只是住进了海棠的花蕊里,任形态各异的花瓣做了她的代言人。她的语言简单却令人动容——等待,她在说她要等待。她等在那里,不急不躁。只等着再出现一位懂花的人,把她以及芬芳从尘封的往昔里,一一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