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叫照母的山(1 / 1)

山河爽朗 吴景娅 955 字 8个月前

远远去望照母山,觉得此山虽有龙脊之势,却无咄咄逼人的暴戾。它卧在那里,那么意味深长,恰到好处。在北部新区如云图般回旋着的浅丘地貌中,它如此低调,却成为众望所归的领袖。

每次登照母山,皆逢雨。雨柔肠百结地飘着,像李清照那些来去踟蹰的诗词;偶尔也大颗大颗地洒落下来,如颗粒饱满的玉米从粮袋里倾泻而出。之后,雨骤然而停,山间突然变得澄明。

在两种雨中穿行,常让我恍惚,觉得自己会遇到一个人——此山的第一个居民,南宋时期重庆江北县洛碛籍的状元郎冯时行。他心事重重地在照母山庄芭蕉树掩映的月门和长长廊亭间徘徊,像一个孤儿。

人无论多大年龄,失去了母亲,都会活得像个孤儿。尤其是男人。他们与母亲的联系在胎腹中已注定:母亲是他们一生的守护神,他们也将自己视为母亲当然的保护者。

当初,冯时行的母亲重病缠身,无法随他这个朝廷的弃儿到被贬之地——黎州赴任,他只得将老母托付给妻子与这座大竹林旁的山峦。有感于妻子为他照母尽孝,他把在山上结庐而居的山庄取名为照母山庄,以谢妻子的深情……现在来想象他与母亲的那场别离,仍让人痛得战栗,并为这千年前的痛再痛上千年。在生离往往意味着死别的古代,归期是一个多么缥缈的数字。归来又如何?面对的几乎是物是人非的黯然魂断。

果然,冯状元一去多年再返此山时,母已作黄土中人,妻已是两鬓染霜。奈何不了命运的他,唯有撂开锦衣玉食、红尘名利,只求粗粮布衣,依山而居,傍竹而息,为长眠于此的母亲守孝三年。

三年,可钻营多少名与利,富与贵?但这位南宋的状元郎却情愿这样虚度,哪怕与母亲已阴阳永隔。古人的寿命与今人相论,短了许多,却肯拿出光阴来拥抱自己的至亲挚友和想要的生活,所以,反而比今人活得更深情、更有内心感。后人羡慕加钦佩,便给此山取了一个极富感情色彩的名字——照母山。

一座山往往是一个城市的图书馆或一所大学。

我们在照母山上能直观地阅读到巴渝传统中深厚而温暖的孝文化历史。它像一束坚定的光芒,从幽远的时代跋涉而来,走得艰辛,却仍抵达了我们内心。在如今新建的照母山庄,无论是屋檐瓦当的瓦头、岩柱的装饰,甚至亲子乐园的十二尊石刻上,出现最多的元素便是各种字体的“孝”——甲骨文的“孝”,钟鼎文的“孝”,小篆的“孝”,隶书、行楷、草书的“孝”,像高矮胖瘦的各色人,像元、明、清、民国、现代的芸芸众生。这座山因这么多“孝”字的集合、登高望远而变得更有故事和传奇了,有着令人细细咀嚼的与众不同——徜徉此山,会发现孝爱文化已是打造这座森林公园与植物园的主宰灵魂——那便是对大自然尽孝,对每一个游山的市民尽孝。

像波浪般起伏的“孝道”路,香樟成林、玉兰飘雪。深秋,枫香集体恋爱了似的,红森林红得像一队队正浪起的爵士乐团,让你恨不能钻进它震天动地的声贝中,去做那个向爱投降的人。

能使你投降的大林子在照母山比比皆是。挂着小灯笼般橘色果实的柿子林,挂着翡翠般亮晶晶青枣的枣林,还有杨梅林、枇杷林,晓风吹落桃红的桃花林,照母山的植物踏着四季更迭的节奏,孕育、生产、奉献,不迟到也不早退。

这种“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理念也渗透在这里的一切如何布局中——庭、廊、楼、阁、塔、牌坊怎样构建,花境、小桥、溪水怎样营造?所有细节怎样与自然严丝合缝,这不仅在测试人的能力,更在测试人对自然的敬畏心。真好,此山的建筑仿佛都是由一些虔诚的手把它们轻轻地放在了森林里——拙朴的原木亭廊,坚清的青瓦粉墙,与摇曳的绿芭蕉、银狼毫、芒草遥相呼应,也就是让人浮想联翩的世外之景了。

还有石材们。照母山公园的石材多少有些来历:来自云南的火山石,贵州的青瓦,嘉陵江边的鹅卵石,当地崖间的黄砂岩。把自然的东西送还给自然,这算不算是一份日月可鉴的孝心呢?

在公园的后山有一片梦幻般的花海。季节一到,各色花像涨潮时的潮汐汪洋恣肆地开满山坡、洼地,向着天空与这个城市女人的欲望奔涌而去。你会发现,女人爱花远比爱男人来得猛烈。她们会迅即呼朋唤友,直奔花海,沉溺其中,妖五妖六地搔首弄姿,照相:自拍、他拍,没完没了,要把岁月的魂儿都拍出来似的。

关于这片花海,曾听到这么个传说:说是这块花花世界差点就不存在了。幸亏当时这个公园的建设者千方百计把它从开发商的手中夺回来,才为这座城的女人们保存了可以做鸳鸯蝴蝶梦的地方。

有一天我得以证实这绝非传说,心里便霍然生出一种庄严的东西,看花海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珍爱。

照母山庄下,千年的阴沉木像一条黑龙,卧在那里。那是照母山的镇山之宝。别以为它一动不动。稍有情况,它会像猛士般地出击。它得为北重庆守住这座山,就像当年的冯时行要与自己的母亲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