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南 风清月白(1 / 1)

山河爽朗 吴景娅 1628 字 8个月前

突然有一天发现,重庆被掰成了两极。北重庆的江北、渝北、两江新区是北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众多声名显赫的大道担负着一个欲望都市的勃勃生机。那是重庆的A面:热火朝天的奋斗,艰苦卓绝的创业,辗转难眠的挣扎。那样的重庆是奔跑着的兄弟;

由北至南,风一般掠过黄花园大桥、石黄隧道,再飞越长江大桥,景致陡变,南极的南重庆来了。南岸与巴南,娉娉婷婷地来,身姿绰约,仪态万方。

南重庆的南,是以扬子江为起点,南山为翼,一路秀色,向着泉水叮咚的小泉、南泉……迤逦而去。

这是重庆的B面,山高水长,优雅从容。一直匆匆行走着的城在这里终于可以喘一口气停歇下来。这样的重庆是一个可以纤云弄巧、撒个娇的女子。

一座城必须拥有两副面孔才能动若脱兔,静若处子;才能进可拥抱热烈,退可省视内心。

应该说这是上苍赐予我们重庆人的智慧:让我们打拼向北,有奋斗的地盘;幽居向南,有修身养性的福祉。我们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择地而居,来匹配内心所需。

重庆人也很幸运:纵使生长在山高坡陡路不平、冬阴夏热受熬煎的恶地方,却在采菊的日子里,总有几座山可以悠然而望。其中的南山更以其独特气质成为了重庆的首善之山。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呢?

春雨细柔的午后,南山后山的一个半山腰上,忽略周遭所有的房舍去望山,那个庞然大物便在烟雨中像扇面一样徐徐打开自己,也打开了自己的灵魂。那是有形、有声响与色彩的灵魂。隔着淡雾,仿佛会觉得它们是些绿色的马匹,被慢镜头摇过来,蹄声婉约,面容慈善……

看山,有各种看法。我看山往往喜欢透过一扇窗,在形式上的“定”中,去享受无限的“不定”——受到约束的美,有着让人喘着气去攀援的喜悦,尤其是可以推窗见山的时候。

推窗,这个动作也有无限的可能——恍惚之间,会觉得所推之窗是来自东坡词中的小轩窗,而所见之山也是明代那个避世的建文帝相偎而眠的古山……

不知道中国究竟有多少山被称之为南山,只知道所谓的南山一直是中国诗辞歌赋中的宠儿,备受文人骚客、僧侣侠客的偏爱。在他们失意的时候,爱与放弃的时候,顿悟的时候,一座南山便会从他们的心底拔地而起,如树木一样地长高,直抵云端……把他们丢失在尘埃里的人格重拾起来,随长高的南山而超然天外。

南山早已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称谓,而成为了世间的某种境界,令人高山仰止,修行得道。可以说,自古的中国文人都有着不可言状的南山情结。

重庆人同样有着浓郁的南山情结。这种情结像酿上了几百年的老酒,先弄醉了诗人们的诗兴,再弄醉其诗歌。无论是豪放派,还是婉约派,一碰到南山这个主题,就恍惚起来:诗人张枣在《镜中》里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同样是外地诗人文佳君的《在南山》是这样的缠绵,“在纸上,我说着永远的梅,我说出幸福与花蕾”。重庆的南山,永远是梅的故乡。暗香浮动在有关它的所有想象和回忆中。我们抬头,在悠然见它之前,已先嗅到来自那座山的芬芳。

然而,当你真正傍着南山而居时,哪里还会在乎人生琐碎庸俗的痛不痛、悔不悔?你会流连于此山此水的传奇,因为你也将成为这些传奇的一部分——

其实南山行走到这个地界,已如一头雪豹向阳而生。

南山的阳面,少了跋涉的艰辛,多了从容的浪漫。花溪河成了标配,它摇曳着纤细的腰身,把灵动的触觉伸向许多有故事的地方——

海拔五百零四米的建文峰,奇石、陡壁,山道如线,盘旋而上,去抚慰一位落难废帝的余生。

所说的建文帝便是明朝朱元璋之孙朱允炆。称帝后,因一三三九年政改触动王藩利益,被其叔朱棣起兵发难逼迫下台,并四处追杀。传说建文帝避难,来过渝州,重庆很多地方都隐约过他的身影。重庆人对这位废帝的景仰已不是对皇权的攀附之心,而是出自人性的悲悯。

而传说中建文帝最主要的栖身地便是此处。它原叫禹山,是因有建文帝行走的传说而改为建文峰。

山顶有庙,庙旁有泉,泉边有茶树。朱允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福便是这方天地赐予的,让他在这里削发为僧,以泉泡茶来涤**曾经帝王家的血雨腥风。见着南山的时候,他已是尘埃落定、凤凰涅槃的槛外人,过着一份踏踏实实的日子,修道、慈悲为怀,与自然相敬如宾。

而陪都时期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也同样带着一份归隐之心,在花溪河畔建起他的听泉楼。

这位政坛上不与独裁同流合污的智者,生活中忠贞又寂寞的绅士虽在重庆先后有过四处居所,如李子坝的官邸、歌乐山的林园,然而最钟爱之处仍是这南山脚下的听泉楼。

他亲自察勘风水,认为这一带是重庆的上上福天洞地,别处难以企及,并精心布置了这远离喧嚣的仙居。

灰砖小楼一面靠山,三面为绝壁,遗世独立地站在山崖上,一如它布长衫、美髯飘飘的主人悠然地站在那里,看黄桷古道如命运之手,悄然地向远方探索。听水流悬瀑声声入耳,不废时日。

林森真是把泉水的语言全都听懂了,尤其是他在二楼轩敞的大露台凭栏远眺时,那些徐来的清风,带来了南山的气息,特别是冬季蜡梅的花讯,这让身处波诡云谲时局中的他总算找到修身养性的大好处所,而能抖一抖身上不干净的尘土,超然物外。

陪都时期的“财神爷”——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竟也看好这方风水,把自己的官邸“孔公馆”藏在了建文峰的半山腰,偎在一片苍松翠柏之中,与林森为邻。

这位让林森极为不屑的蒋介石财大气粗的连襟,与青芝老人的低调淡泊截然不同,偏偏要在这清幽之地弄出些喧哗来。他的望月楼外墙一派艳红,像个搔首弄姿的摩登女郎在大秀自己的性感。他常常邀请达官贵人来此消夏,夜夜笙歌,舞影翩翩。蒋介石等要人都是孔园的座上宾。

恐怕连喜欢搞谍报的日本人也没打探到,这里的防空洞里藏着一个陪都时期最妖艳的舞厅。而宋美龄、孔二小姐等一众名媛会借着树影与黑夜的掩护遁入地下,去汪洋恣肆地莺歌燕舞。她们的长旗袍总像某种宣言拂过石阶上的青苔,抵达灯光阑珊处。那艳红的望月楼上依然有文人骚客在望月,依然演绎着中国式的风雅颂……

陪都时候的重庆就是这样:敌机为非作歹之后,人们从废墟上爬起来,抖落悲伤,收拾心情,麻将照打,舞照跳……命硬得很!

孔祥熙一直从骨子里喜欢这个被南山与花溪河双倍宠幸的家园。即便后来去了大洋的另一端美国定居,仍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没齿难忘。年至八十高龄了,一说起南山脚下的这座孔园,还会因思之切切,老泪纵横……他说,那样的风水上上地,此生已无福消受了……

比起这位“财神爷”、这位重庆的过客,我们幸运多了,能与这方风水签一个终身契约。我们与我们的子孙可以居定南山,情定南山,在这里生老病死、子孙绵延。

南山将赐予我们这个喧哗的时代难得的一种生活方式——风清月白的清静与自在,从容淡定的养生与修炼。它让我们大隐隐于心,隐于与自然的一步之遥间。

前不久我把家从解放碑下的储奇门,搬到了南山南的茶园。其实这需要一种勇气——我在渝中区已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沧北路搬至枇杷山,从枇杷山搬至枣子岚垭,又搬至十八梯旁的储奇门,转山转水,总是在重庆那片奇妙的半岛上。那里的气息、街道、小巷、石梯、吆喝声……已像一条条的叶脉伸进我的岁月里,支撑起生命的框架。我能在树梢上站稳,迎接季节的洗礼,皆在于渝中区这棵葳蕤坚实的大树对我这片绿叶的滋养。我的人生,大半就是渝中人生。然而我竟然没有能抵御住南山的**,如一只知时节的鸟,在岁月的秋节回归山林。

南山南,看南山时觉得它很像严母慈父:云雾罩山之时,反而有种凌厉的肃杀;阳光普洒的下午,连满山遍野的山芦苇也是茸毛闪亮,身姿婀娜,摇啊摇,似乎在摇动一座山。而木芙蓉的花朵们也从悬崖上垂下来,胭脂云从山的身体里任性地跑了出来,顾不上自己身份的是贵是贱。南山也有点顾不上了:梅花还走在十一月的路上,杜鹃更在遥远的时空里候场……南山却没闲着,山芦苇、木芙蓉、茶花的花苞,有什么它要了什么,不挑食。像一口重庆的大火锅,包罗万象,包烫百菜,它从来没有傲慢与偏见……

我在南山南的山脚下,一觉睡去,夜夜安稳,好像一直都睡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