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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山独自在黑压压的原始森林里穿行,为了返回勒乐弥时不至于迷路,走上一段路,他便掏出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个记号。
岗山自来到龙江后,便立志要做一个水野大佐那样出色的军人,所以什么也不害怕。这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尸体,有的地方尸体甚至一片片的,从穿着上他能一眼看出这些遇难者肯定是日本的开拓民。由于被野兽撕咬啃吃过,这些尸体大都血肉模糊,狰狞恐怖,有的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很少看见一具四肢完整的。岗山不怕尸体,却不能不怕野兽,就在离开勒罗弥的第一个夜里,岗山独自一个人不敢生火,他怕火光会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便蜷缩在一个树洞里打盹,迷迷糊糊中,一声长长地啸吼惊醒了他。林丛中悉悉率率的声响和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儿让他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没有声响了,才小心翼翼地将脑袋伸出树洞,这时,他陡地看见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发出小灯泡一样的慑人光芒。借着朦胧的天光,他辨出那是一只体大如牛的东北虎,岗山吓坏了,幸亏树洞保护了他。他悄悄地将枪口伸了出去,老虎听见了他弄出的声响,蓦地又是一声大吼,转过身“唏哩哗啦”地向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岗山再也不敢睡觉了,睁着眼睛搂着步枪一直等到天亮。
岗山觉得自己十分的幸运,因为他遇上的是一只孤独的东北虎,要是遇上一群狼,那他就绝对没命了。所以他钻出树洞重新上路后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冥冥之中有天照大神庇佑,完全用不着害怕。可偏偏总是尿频,过不了多久又要撒一泡——他明白这是紧张过度所致。
中午时分,岗山已经赶到了红山子火车站。此后的一切便顺利了许多,大约三四个小时以后,一列运圆木的小火车,就把岗山和不少山民送进了龙江城。
岗山进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街边的一家汤面馆,一口气吃了三碗大肉面,看得伙计也看得傻了眼。从汤面馆出来,岗山已经知道了不少龙江城里的情况:现在关内的八路军进了龙江,国民党的势力被压下去了;前些时候,苏联人在城里搞了次大搜捕,枪毙了不少白俄;被俘虏的日本士兵有三四千人被送到西平煤矿当劳工去了,城里龙江铁路学院还关着两三千人,军官们则单独被关在市大监里。
岗山虽然穿上军装还不到三个月,可是,他是宪兵,宪兵是管日本军人的日本军人,那就是人上之人。岗山家里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很拮据,所以岗山也和同学们一样,自小的最大理想就是做一个陆军战士,然后再凭着军功往上升。可后来当他从退伍老兵口中知道当一个陆军士兵每月只能关六元三十钱,而当一个宪兵能关上十二元后,他的理想就有了转移。岗山很幸运,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如愿以偿地到满洲来当上了宪兵,当他第一次领到军饷后,他毫不犹豫地给父母寄了十元钱回去,他知道父母看到这样大一笔钱,一定会高兴得拿着汇款单向邻居和同事们炫耀,看看,我儿子多有出息啊,一次就寄了十元钱回来!
过去岗山在龙江城里有多威风啊,没人见了宪兵不害怕,不毕恭毕敬,包括关东军官兵。可现在,他却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似地满街乱蹿,他要报答水野队长对自己的关照,就不顾一切地来到了龙江。作为队长的勤务兵,岗山对水野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觉得水野队长简直就是帝国军人的楷模,外表儒雅而内心坚毅,对敌人残酷无情而对家人对士兵彬彬有礼关怀备至。军官打士兵,在日本军队中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岗山就从来没有看见过水野队长打过下属,对犯了过错的下属最严厉的训斥就是“岂有此理”,连“八格牙鲁”也很少有一句。可愈是这样,下属对他愈发敬畏,岗山觉得这种不怒而威,才是帝国军人的最高境界。
当然,对待危害日本利益的反满抗日分子,水野队长也和所有的日本军人一样心如铁石,决不手软。
岗山知道百合子是水野队长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那么,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岗山觉得报答队长关照的最好办法,就是帮助他找到女儿——至少,能打听到百合子的消息,即使是最不幸的消息。
可是,要在几十万人口中找到百合子,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离开龙江的那天夜里,岗山从水野队长往家里打电话时得知,百合子已经参加妇女义勇队支前上了牯牛岭要塞,他当然也知道百合子是龙江医学院的学生。于是,已经吃饱了的岗山便开始了大海捞针般地寻找。他决定先到北郊外的百合子的学校打听一下,那里认识百合子的人想来应该多一些。
穿城而过的路上,岗山看到一群日本俘虏被端着转盘式冲锋枪,长着中国人的面孔却穿着苏联红军军装的士兵看押着,有的在修补被坦克碾坏的路面,还有的在浚通被堵塞的下水道。
士兵看管得也不很严,休息的时候,俘虏到小摊上买烟,到街边的人家找水喝,也没人制止。岗山假装着买烟,嘴里和老板搭着话,眼睛却远远地注视着他昔日的长官们。从已经褴褛不堪的军装上岗山能一眼看出这些俘虏全都是将佐,他甚至还看到了过去他曾远远看见过几次的青木司令官。所有的将佐全都蓬头垢面,脸色发青,一看便知道营养不良。而且为了防寒,几乎把能穿的全穿上了身,看上去庸肿得像一只只笨拙的大狗熊。看到昔日令人敬畏的长官变成了这副模样岗山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日本的命运,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他赶紧离开了。
他还看到一队穿着苏联红军军装、臂上戴着“纠察”袖套的中国人扬首挺胸昂昂然穿街而过——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上他还看到了好几拨日本士兵,苏联人对普通俘虏似乎管理得更松懈,这些过去的满洲主人虽然现在军装破旧不堪,但军队养成的良好习惯还照样保持着,上了三五个人总是列队而行,见了苏联军人便立正敬礼,碰见八路军则昂昂然毫不理睬。
经过市中心花园广场时,就在莫斯科大酒店的花岗岩墙上,一张照片令岗山神情一震——那不是和他们在一起呆了好些日子的哥萨克将军吗?他赶紧上前看了看内容,为了抓捕克什科夫将军,苏联人居然悬赏五万大洋!
岗山到了龙江医学院大门口才知道,这里已经成了野战医院,不时有车辆进出。他用中国话向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打听百合子的消息,可是,谁也不认识他要找的人。
五天后,岗山的钱用完了。但是,他觉得这样回到勒罗弥无颜见水野大佐,便去小火车站找了一份卸原木的活儿,决心继续留在龙江寻找百合子。可万万没有想到,第三天上午,他正在干活时,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拼命喊“岗山,岗山”。他循声望去,天哪,一辆正缓缓驶进车站的小火车上,他看见英起佳子站在高高的原木堆上,向着他大声喊叫。
就在那一瞬间,岗山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嘈杂的声音向着他拥来,他和佳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从彼此的瞳孔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真切,又那么虚幻,恍若隔世岗山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位大姐姐是真的爱上自己了。
“佳子,你怎么跑到龙江来了?水野队长知道吗?”
佳子摇摇头,神情紧张地说:“岗山,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唉,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快走吧,找个清静的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
岗山叫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佳子你要急死我呀!”
“我……我把平仓警长杀了!”
“啊!”岗山这下再不问了,马上带着佳子出了小火车站,钻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里。听了佳子的述说,岗山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岗山一去不归,佳子像丢了魂——佳子有时连自己也不相信,在许许多多的日本人把自己的生命也不当回事儿的时候,曾经当过五天新娘的她怎么还会对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岗山如此地巴心巴肠,爱得来钉心透骨?岗山临走之前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早则五天,迟则一个星期,一定会赶回勒罗弥。可今天已经是十天了呀,还不见岗山的影儿。
这天中午过后,让强烈的思恋折磨得坐卧不宁的佳子骑上岗山的马,拿上自己的步枪,用块毡布背上岗山托附给她的小铁箱子往南而去。她想在半道上截住岗山,给他一个惊喜。
一钻进老林子,淡淡的天光顿时被密密簇簇的枝叶遮隔,林子里光色阴暗,四处弥散着湿漉漉的雾团。蟋蟀在草丛、石缝间冷声冷气地叫,让佳子心中一阵阵发怵。上路不一会儿,佳子似乎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嗨,谁呀?”她回头喝道。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任何声响。接连两次后,佳子警惕起来。她下了马,把子弹推上膛,一手提枪,一手牵着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突然,前面密密的草棵子里响起了一声断喝:“臭婊子,给我站住!”
佳子立即端起枪来。
“把枪扔在地上,向前走五步,要不我一枪先打断你的腿!”
佳子听出是平仓警长的声音,可看不见人躲在哪儿。
佳子把枪扔下,一边向前走,一边吼道:“平仓,我知道是你。你偷偷摸摸地跟着我想干什么?”
前面一蓬草棵子摇动了一下,平仓警长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看见佳子赤手空拳,他也把枪扔下了,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军用匕首。
佳子吓坏了,可怜兮兮地嚷道:“平仓,求求你千万别乱来,我们是同胞呐!”
平仓扬起匕首在佳子眼前晃了晃,恶狠狠威胁道:“再叫,老子就一刀捅死你!”
“是,是,我不叫,我听你的。”
“听我的就行,马上把你背上那小铁箱解下来。”
“哎哟,这可不行啊,这不是我佳子的东西。”
“混蛋!按我的吩咐做!”
英起佳子无法可施,只好把小铁箱放在地上。
平仓叫她往后退几步,然后一只膝盖触地,蹲下身子用刀撬铁箱上的锁。“嘎嘎”地响了几下,平仓揭开盖子惊喜若狂地大叫起来:“天呐,是金条,这么多的金条呀,哈哈,平仓这下可发大财啦!”
佳子一听是铁箱里是金条,也着急了,大喊道:“平仓,你不能动那箱子里的东西啊,那是水野司令官交给岗山保管的!”
平仓提着刀大步蹿上前,一手揪住佳子的衣领,一手扬着刀吼道:“妈的,你还想在我面前装好人。你们的主意真是妙啊,岗山假借帮水野大佐寻找女儿,先跑到龙江城里等着你,然后你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背着金条去和他汇合。哼哼,要不是这几天我一直悄悄盯着你,你们这一对狗男女的阴谋诡计就得逞了!”
佳子叫起来:“没有的事,我今天是出来接岗山的!岗山偷偷跑到龙江城,是去医学院为水野司令官找女儿,岗山说了,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人,他都一定要回勒乐弥的!”
平仓盯着英起佳子的脸蛋,眼里冒出了邪光,喝道:“臭娘们脸蛋儿长得不错,一对大奶子更是逗男人喜欢。什么也别说了,让我玩个痛快!”说罢便上前对英起佳子动起了手脚。
“哎哟,平仓你快松手,这种事情还不容易吗,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哪儿再乎多你这么个男人嘛。”英起佳子颤闪闪一个笑送上去,乐得平仓心花怒放。
好个英起佳子,强压下心中万般恐惧,沉住气先稳住了平仓。看平仓手忙脚乱蹬裤脱衣,佳子也装着主动解裤带,暗地里却将裤带结了个死疙瘩。
平仓心急如焚地脱英起佳子的裤子,急得大汗淋漓也解不开她裤带上的死疙瘩时,英起佳子这才娇羞羞柔声说道:“平仓你好傻哟,把刀给我,一割不就……”
平仓见英起佳子子主动配合,哪还顾得了许多,从地上拾起刀子递给她。“唰”的一刀,佳子果真把裤带割断了。
趁平仓被欲火烧得晕头晕脑,将她搂在怀里狂**摸的一刹那,英起佳子攥紧刀把,将刀尖对准平仓心窝,狠命儿往里一戳,连刀柄都陷进了肉里一截,喷出的血,浇了她满头满脸……
杀死了平仓警长,佳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块毡布裹上小铁箱,背在背上骑上马,一口气往红山子小火车站,坐上火车来龙江找岗山。
谁知岗山听完佳子的述说后,捶胸顿足地哀叹起来:“完了,这下我可是怎么也洗涮不干净了,水野司令官一定会以为是我见钱眼开,和你勾结起来图谋这箱金条!不行,佳子,我们得回勒乐弥,回去!我们马上回去!”
“回去?你真是个没长醒的小孩子,就算水野司令官能原谅你,平仓那帮黑皮警察能饶得了你吗?你别忘了,他们还有十几个人,瞅机会朝你背后开一枪,水野队长还能给你申冤报仇?”
岗山猛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嚷:“这下完呐,我该怎么办呐?”
佳子戳着岗山的额头嗔骂道:“怎么办?我们手里有这么多金条,还不知道怎么办吗?真是的,天下还有比你更傻的人呀!”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岗山无法可施,也就只好照佳子的主意办了。他们一人身上揣上一根金条,然后在树林里挖了个坑,把小铁箱子埋了,上面压上块长满苔藓的大石头。
他们对龙江城里的每条街巷、每家店铺都很熟悉,于是先来到香丸大道,到日本人开的大和银楼里偷偷摸摸把两根金条卖了。口袋里有了这么多的钱,就先到香丸大道上的“千鹤居”料理店饱饱地吃了一顿生鱼片和炖驴肉,然后就近租间屋子住了下来。
英起佳子的确是个能干的女人,让岗山落在了福窝窝里,每天变着花样弄出些好吃的,把岗山养得来壮实红润变了副人样儿。在龙江城里住了没几天,佳子又生出个主意,这晚上钻进被窝后搂着岗山的脖子说:“喂,小男人,这香丸大道一带好些人家在苏联红军进城前跑了,房子便宜得简直就如同白捡似的,我认真想了想,我们去买所院子,再买几间门面房,雇几个伙计做生意,虽说这辈子我俩再不缺钱用了,可做个生意,总可以遮遮人的眼睛,不让人生疑心。”
岗山说:“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啊!我们早迟要回日本,还在这地方买什么房子做什么生意?”
佳子说:“我虽是个日本人,可自小生在满洲,满洲话说得比日本话还顺溜,回到日本反而成了个外国人。现在世上除了你我就再没个亲人了。我不回日本,也不要你回日本。一只手搂着金条一只手抱着你这可爱的小男人衣食无忧在这龙江城里过它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等到以后不打仗了,天下太平了,我们再回本土去把你的父母亲接到满洲来,让他们衣食无忧,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
岗山说:“我要这样做了就对不起水野队长的信任,你说那些事情我没有兴趣,我现在就一心想找到百合子。”
佳子叫起来:“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傻瓜!你这不是烧香磕头请催命鬼上门吗?真要找到百合子,还不把水野引进门?”
岗山一把掀开她,抱着脑袋叫道:“佳子啊佳子,你是我的好女人,可你这个好女人把我这个大男人变坏了,变得狼心狗肺了!”
佳子不高兴了,说:“这金条又不是水野队长的,是青木司令官让他送回日本去的,现在天皇和青木全投降了,整个日本也让美国大兵占领了,水野就算能把这金条送回去,又能交给谁?交给美国大兵吗?金条七弯八拐地落到我们手里,这是天照大神庇佑我们,我们有什么对不起良心的?再说了,这苏联人在龙江是呆不长的,今后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坐天下,水野过去当宪兵队长杀了那么多反满抗日分子,一定会拿他开刀问斩。水野一死,这金条的事还不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岗山觉得佳子不单讲得头头是道,还处处占着理,就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觉睡醒过来,岗山也就强迫自己把寻找百合子的念头压了下去,和佳子一起看了几处房,价钱真的便宜得如同白捡似的,就痛痛快快地买了一所小院。院子坐落在香丸大道旁边的一条清静的小巷里,日式的,几间平房加个精致的小花园。当天两人又去了一趟火车站,钻到树林里偷偷摸摸把小铁箱子挖了出来,佳子用块包袱皮把小铁箱包了搭在背上。
回城时,佳子感到大脑晕乎,脚底发飘,如同踩在棉花堆上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满街行人都十分的可疑。
岗山笑话她:“看你那副样儿,叫花子捡了个金元宝,找不到地方放,急得哭。”
佳子说:“真是的,真是的,活了二十多年,现在突然发了财,就找不到做人的感觉了。”
两人回到家里,把那小铁箱子东藏西放总觉得不安全,最后埋在了院里的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下。
又过了两天,门面房也买下了,做什么生意呢?佳子想枯了脑仁,催促岗山帮着拿拿主意,可岗山不但不支持佳子,反而责怪她整天就想着把他改造成个浑身上下冒俗气的小老板,甚至还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要做生意你自己做,我绝不参与!你就是把自己开膛破肚摊在案板上零碎卖了我也不管!”
没想佳子却抱着岗山的脑袋,犒赏似的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口,喜笑颜开地说:“嘿,还是我这乖乖小男人的脑瓜子聪明,一开口好主意就蹦出来了。”
岗山莫名其妙:“我给你出啥好主意了?”
“你不是叫我卖肉吗?对,我就开店卖猪肉,天下再乱,这猪肉居家过日子老百姓总还是离不开的。”岗山哼了一声:“神经病!”
佳子说干就干,三拳两脚地果真就把肉铺开了起来,雇了两个杀猪匠,从乡下贩子手中收活猪然后化整为零摆在案板上零碎卖,还取了个俗气冲天的名儿,叫做“五花肉坊”,花钱请人做了块红红绿绿的大招牌挂在门楣上。佳子嘴巴甜,见人就笑眯眯地打招呼善结人缘,肉铺开张这天,左邻右舍的商号老板都放鞭炮送匾地上门来贺喜。节骨眼上佳子也舍得花钱操排场,但凡来者,一律请进饭馆,满酒大肉地海吃一顿。
2
这年初冬的第一场大雪终于不期而至,雪花纷纷扬扬地飘飞了一夜,到天刚破晓时,长白山颠连的群峰已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雪被笼罩之中的勒罗弥幽远、神秘而又险恶,没有鸟啾,没有鸡鸣,没有人影。漠漠雪原上山峦、田野、已经收割完庄稼的土地在寒风与大雪中愈发显得沉滞而压抑。
头一天化装成中国山民坐着马拉犁爬子外出侦察的片川贺、小原、笠井天亮不久就回来了。他们给水野大佐带回来一个消息说从一个行脚商那里打听到,六十里外有个叫秃爷岭的山头,前些时候从城里逃出来的两百多个日本兵在一个叫做白川龙作的日军中尉的指挥下,把原来盘踞在这个山头上的土匪头子张明贵赶跑了,占据了这个匪巢,连这一带有名的惯匪头子裴子贵也都被这帮天地不敬神鬼不怕的日本兵吓破了胆,派人前去联络示好,还把自己控制的两个小屯子送给白川龙作,想与日本兵相安无事。片川贺还向水野建议,眼下实在没有办法,可以考虑去投奔秃爷岭,毕竟大家都是落难的日本同胞,他们想必不会拒之门外的,先猫过这个冬天,明年开春后再伺机而动。
水野大佐非常清楚,勒罗弥的存粮绝对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度过这个冬天,他对片川贺的建议十分重视,不仅同意去和白川中尉联络,而且要亲自前往,以大佐之尊表示对这位中尉军官的尊重。
午饭后,水野大佐留下片川贺守护勒罗弥,他亲自带着小原和笠井冒着大雪出发了。
当天夜里,他们便赶到秃爷岭,见到了白川龙作中尉。白时对这位官阶比他高得多的大佐先生还算客气,备下饭菜款待他们。席间,水野了解到白川和他的手下的士兵是从附近的牯牛岭溃逃下来的青木司令官的部队,他手下的日本兵依然保留着战败前的装备,轻重机枪俱全,而且弹药充足,便提出把两支队伍合为一股的建议。可是,当白川知道他的队伍目前的状况,又看见三位来人衣着破烂寒酸,便有些傲慢起来,客气中带有轻视地说道:“我们已经和裴子贵商定,在这一带负责警备,你们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勒罗弥好了,不要掺合我们的事情。今后实在没粮食吃了,我愿意给你们一些帮助,毕竟,我们都是日本人嘛。”
水野见状,知道说动白川的可能性不大,便带着小原和笠井返回勒罗弥。离开秃爷岭在雪中走了大约七八里地,道路伸进了一个大约有三十来户人家的屯子。当他们的犁爬子穿屯而过时,一根突然从雪地中弹起的长绳子勒住了他们的马腿,将他们重重地摔到了雪地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土匪从两侧房屋中冲出来,骂骂咧咧地将他们按倒在雪地上,扎了个二龙绑子,扔进一间充作仓库的大木屋里。他们寡不敌众,只得任由土匪摆布。
过了一会儿,他们从木屋里听到人马离去的脚步声。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三人正在茫然,远方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步枪声中,还夹杂着轻重机枪的吼叫。水野三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裴子贵正在收拾白川派往两个屯子驻守的四十多名日本兵!
原来,老谋深算的裴子贵看中了日本兵手中的精良装备。他花言巧语邀请白川一起驻防,主动送给他两个屯子,使他的队伍化整为零然后伺机歼灭。这一天,他们得知有三个日本兵从勒罗弥来与白川联络,担心两股日本兵汇合在一起不好对付,裴子贵便派出手下将这三个日本兵抓住,并立即下手处置白川已被分散到两个屯子里的日本兵……
裴子贵手下有三百多人枪,而且大都是擅长在密林雪原中作战的惯匪,对地形了如指掌,一帮初来乍到而又兵微将寡的日本人,自然难以招架。
傍晚时分,喊叫声、说笑声传到了仓库里的水野大佐等三个日本人的耳朵里。听声音,人数比下午他们被抓的时候多了许多。一会儿,木屋门被打开,群兴高采烈的匪徒一拥而入,用粗绳子把他们一个个高高地吊在房梁上,穿过房梁的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柱子上。然后,匪徒们将上着刺刀的步枪分别支架在他们下面,刀尖朝上,又在柱子上的绳头处点上豆油灯。于是,豆油灯的火苗开始轻轻地“舔”那几个绳头。绳头被油灯“舔”断的时候,水野等人就会重重地掉在刺刀尖上。安排好这些,匪徒们便拥到隔壁喝酒猜拳、庆祝胜利去了。
豆油灯的火苗在一个劲地“舔”绳头,身下是寒光逼人的刀尖。三个悬在空中的日本人看到死神狞笑着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隔壁猜拳行令、说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奇怪的是,说笑声中间或传出日本女人痛苦的呻吟……他们不知道,有四个日本女子被匪徒们从白川手下那里抓来,她们都是日本军人的家属。匪徒们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她们。等到玩够了,又在地面打下木桩,将四个赤身**的女人仰面朝天地在地上拴成四个“大”字。土匪们还别出心裁地在她们的下身和**涂抹上香油,让几条狗凑上前去舔,他们则在旁边喝酒看着取乐……
长白山中初冬的深夜异常寒冷,可是,被悬吊在刀尖上的水野、小原和笠井额头和脊背却在冒汗。求生的本能使他们开始挣扎,高高吊着的身体开始晃动。水野突然意识到,如果晃动的时候掉下去,也许不会掉在刀尖上!于是,他低声叫小原和笠井学着他的模样晃动身体,**秋千一样晃动……
隔壁的说笑声、呻吟声继续传来。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隔壁的说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嘈杂的脚步声远去。匪徒们跑了。吊小原的绳子最先被烧断,小原正在拼命晃动的身体擦着刺刀落在地上,刺刀只划破了他的一根小手指。他得救了,并立即把水野和笠井救了下来。三个人进了隔璧,看到四个赤身**的日本女子被拴在地上,便将她们救起,叫她们赶紧把衣服穿上。
三人正在为那几声枪响而疑惑,更为密集的枪声在暗夜中传来。为了防止被流弹击中,七个人急忙俯身躲在墙脚。枪炮声异常猛烈,从轻、重机枪的射击声和掷弹筒发射的声音,他们判断出是白川龙作率领大队人马从秃爷岭杀下来了!
果然,枪声停息之后,最先提着手枪跑进来的正是白川龙作。原来白川得知他分派到两个屯的手下遭到了裴子贵的袭击,便当机立断,倾巢出动下山报复。
水野大佐三人终于能够在地狱入口处返回。
对本属于自己部下家眷的四个女人,白川说自己率领的是战斗部队,她们的丈夫都已经死在了裴子贵手中,带回去不好处理,而水野的手下都是宪兵和开拓民,央求水野帮忙带到勒罗弥去安置。
在返回勒罗弥的途中,经过白川的一个小队被全歼的村落,他们看到了尸体和血迹构成的地狱景象。四位有幸获救的日本女子跟随水野等人回到了勒罗弥,家人被杀自己又惨遭凌辱,四人目光呆滞、不言不语,表情却显得沉静。当夜平安无事,第二天人们发现她们的时候,四人已经口鼻流血、脸色发青死在地上,旁边扔着两个小小的装有氰化钾的瓶子。
十二月初的一天,前往红山子火车站方面侦察的小原中尉报回紧急情况,说是驻扎在这一带的苏联红军已经撤往龙江,八路军的一个营已经进驻红山子小火车站,并且马上要配合苏军和蒙古骑兵对溃散到山中的日本兵和土匪进行新一轮大规模的清剿。
水野大佐立即派人将这一重要消息通报给了白川龙作。白川这一次没有再轻视水野,当即便随水野派去的信使赶到了勒罗弥,和水野一起商量是与八路军决一死战,还是为了避免全部战死主动向八路军进行投降谈判,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水野大佐坦率地告诉白川中尉:“我深知自己已经坠入绝境,自从天皇与山田大将、青木中将相继投降后,我便早已丧失了继续战斗的信心,因为任何战斗对日本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清楚投降是惟一可能让我手下的人活命的选择,可是,我同时又很明白,以我这个日本宪兵司令官过去对中国人的所作所为,即便投降,他们也决不会宽恕我的。而你和你的士兵则不同,你们不但已经把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握在了手中,更重要的是,你们还拥有这样的权力。”
龙川听水野这样一说顿时便定下了主意,他说:“自从天皇宣布日本政府投降后,日本军人对天皇和国家的无限忠诚便已极大淡化。信仰的丧失,也导致军队的纪律风纪很难维持。我想,眼下八路军的大部队已经进山,大清剿即将展开,与其死在八路军枪下做孤魂野鬼,不如主动缴械,说不定他们还能给士兵们一条活路。”
最终他俩商量的结果,水野的人依旧躲藏在勒罗弥,白川派特使试着与八路军指挥员谈判。于是,名军曹和一名准尉被白川派去当特使,水野则派小原和笠井用犁爬子送他们前往设在红山子小火车站的八路军营部,与指挥员交涉。巩麒得到电话报告后,派周吉平亲自赶往红山子敦促白川龙作投降,最终达成三项协议:一、白川部队的武器弹药全部上交;二、愿意参加八路军的日本兵由八路军收编;三、不愿参加八路军的日本兵送往龙江战俘营等候遣返。
一百八十余名日本兵中有一百二十多人愿意参加八路军其中三十多名掌握特殊技能的被留在战斗部队,其他人被编人后勤机关。队长白川龙作发挥他在日本技工学校学到的机械知识,被安排到八路军的枪械所当了一名修理技工。而当初被白川龙作从秃爷岭赶跑的土匪头子张明贵得知白川部队被八路军收编后,也带着手下百来号弟兄赶到红山子接受收编,还花言巧语骗得了周吉平的信任,当上了八路军的一名连长。
水野大佐的手下虽然出于对水野的敬畏无一人投降,但是,看到八路军如此对待主动投降的日本军人和中国土匪,他们中的少人也产生了异样的想法,甚至还流露出羡慕之情。
3
十二月四日上午,尤尔金科大校打电话通知巩麒前往卫成司令部大楼,说勃斯沃尔夫将军有重要决定向他当面宣布。
巩麒忐忑不安地来到后,直对他非常器重的将军像朋友一样热情地拥抱了他,告诉他苏联远东军区总司令部已经决定,周保中指挥的苏联红军远东军区国际旅归还中共中央东北局领导,根据这一指示,他已签署命令立即将该师所属的国际旅第一团交给进驻龙江市的中共武装部队,纳人八路军序列。
巩麒把这一喜讯带回营房,他手下的中国官兵们也同样欣喜若狂——这下,他们才算是真正地回“家”了。可是伴随着喜悦到来的还有悲伤,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中国官兵与派到他们营里担任政治工作的各级苏联军官早已结下了深深的战斗友谊。
第二天上午,所有红军中的中国官兵都换上了崭新的灰棉布军装,戴上了狗皮帽子。
分手的时刻泪飞如雨,中苏军人全都哭成一团。巩麒与巴霍诺夫紧紧地搂在一起,泣不成声。
“团长同志,苏联红军很快就要回国了,我们会永远想念你们的!”
“政治委员同志,等到我们共产党掌握了中国的政权,我们一定邀请你们回来,你们永远是我们中国人民最亲密的朋友!"中苏军人全都搂抱着泪流满面地呼喊“塔斯维塔尼亚、塔斯维塔尼亚(再见)!”
勃斯沃尔夫将军对这千余名即将从他的部队中离去的中国军人也的确表现得异常慷慨,竟然未向上级请示便自作主张,送给他们五十挺机关枪、十门山炮,外加二十辆大卡车。
知道内情的巩麒感动不已,对勃斯沃尔夫将军说:“我代表中国人民感谢你,我们得到的不仅仅是伟大的苏联布尔什维克的帮助、更欠下你个人对中国人民的一份深深的情意。”
对杨德山的独立团来说,这一千二百名骁勇善战装备精良的中国军人的回归如同给猛虎添上了翅膀。
曾司令员的命令一天后就下来了:鉴于独立团进入龙江后迅速发展壮大的情况,军区司令部决定,原独立团编制升级为军区独立旅,任命杨德山同志担任旅长,巩麒同志担任政治委员。回归后的国际旅第一团改编为旅独立团,由巩麒兼任团长,黎枫平任副团长,主持日常工作。
杨德山宣读完命令,高兴地擂着巩麒的肩膀说:“老弟,你是个白面书生,我是个大老粗,我两个先讲断,后不乱,今后打仗算我的,其他大事小事全交给你外理。你喝过牛奶,啃过洋面包,我杨德山呢?不怕你笑话,活到现在就上过五个月的抗大。”
巩麒心里好笑,莫非我打的仗还少了吗?嘴上却谦虚地说:“你是老大哥,老前辈,今后我还得多听你的。”
杨德山说:“不不不,我们这些土八路在“老毛子”眼里没分量,有你来当这个掌舵人,那个高鼻子蓝眼珠的红军将军恐怕也得对我们独立团——不,独立旅高看一眼了!”
果不其然,就在杨德山被冷落数天后,苏联人的冷脸突然变成了热脸。
十二月七日傍晚,尤尔金科大校亲自来到飞机场,说勃斯沃尔夫将军在莫斯科大酒店设宴为八路军战友接风洗尘,他专门来接杨德山、巩麒等指挥员前去参加。
这样的“阴转晴”让杨德山、巩麒等人莫名其妙,但如此盛情却之不恭,杨德山、巩麒、金火春、禹绍和一呼隆全去了。
苏联人冷脸陡然变热脸,当然不会没有原因。当远在莫斯科的斯大林通过各种谋略和手段,从东北获得了远远超出《雅尔塔条约》和《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所规定给予苏联的好处以后,他准备从东北撤军了。撤军之前,是让蒋介石拥有一个完整的中国还是让他对东北看得见吃不着,便成了他首先必须考虑的问题当然,意识形态在这种特殊的时刻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苏军下级官兵固然纪律松弛,酗酒、搞女人,还纵容贫民哄抢白俄和日本人财物,虽严加惩处,直至枪毙,亦难约束。然而,苏军的政治意识深入骨髓,下级官兵普遍尊重共产党员,重视工人,知道中国共产党也搞阶级斗争,提到毛泽东、朱德的名字,许多人都竖大拇指。如果能够让他们选择的话,他们肯定愿意把东北交给共产党而不交给国民党——斯大林当然清楚,对于国家而言,只有永远的利益,绝没有永远的朋友。出于对苏联长远的利益着眼,斯大林最终选择了后者。
苏军第一装甲师的主要将领全都聚集在莫斯科大酒店一间精致的小会议室里等他们。见面以后,勃斯沃尔夫将军态度变得来十分友好,而且第一次开始对中国客人以“同志”相称了。
将军说:“我们已经接到莫斯科的电报,知道你们确实是毛泽东、朱德的部队,是中国的八路军。不过,你们的部队标志不明显,也没有军衔,不好识别是不是正式军队。”接着又说,“我们苏联和中国的国民政府订有条约,规定国民政府接管东北的主权。这个问题在国际上有监督,如果同意你们接管东北的主权,美国、英国提出抗议怎么办?国民政府提出抗议怎么办?所以,我们会尽最大的可能支持你们,但是,我们对国民党方面也不能公开地进行打压,这一点,还需请你们教育自己的官兵,理解我们的为难之处。”
巩麒政委代表八路军对苏联红军的支持表示了感谢,然后热情洋溢地说道:“八年抗战,我们中国共产党在对八路军官兵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时没有少讲苏联。这次我们的主力部队从关内来东北,政治部文专门发了教材。宣传苏联是列宁的故乡,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主力,是支援我们共产党八路军的老大哥。我们所有的官兵都晓得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你们的祖国已经消灭了阶级,消灭了剥削和压迫。中国革命胜利后就要走苏联的道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苏联军官听后神采飞扬,十分高兴。
勃斯沃尔夫将军说道:“你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我们是苏联布尔什维克党领导的军队,我们有帮助你们的国际主义义务。像巩麒政委抗战时期就曾经在这个地区活动,如今又回到这里来,当家做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龙江的国民党人很活跃,他们当然不愿意我们把这座城市交给你们共产党八路军,我们苏联红军暂时也只能从表面维持这种局面。但是在上面,在外交场合,这要另外考虑。中苏条约中有苏军进入中国东北三省后,需要与中国军队包括正规军及非正规军合作的条文。据我所知,我们的马林诺夫斯基元帅已经向贵党东北局提出一个重要的建议,中共在东北的部队不要以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名义,而以东北地方部队的名义开展活动。主要任务是与苏军合作,肃清日伪残余势力,消灭土匪,维持社会秩序。这样,苏联红军就可以不受条约约束,大张旗鼓地支持你们。”
巩麒和杨德山等人彼此轻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对红军将军说道:“我们理解贵军的为难,但部队更名,事关重大,不是我们几位同志能够决定的,旦我部接到上级的指示,我会以最快的时间向将军通报情况。”
勃斯沃尔夫最后说道:“我已经知道了龙江市的老百姓自发到火车站欢迎你们的感人场面,看来东北人民是真心拥护八路军、拥护共产党的。我们刚才已经研究决定了,从明天起,你们独立旅旅部就搬到城里来吧,把龙江公园给你们足够了,有什么事,我们之间联系起来也方便。”
大事议完,接着便进入餐厅。宾主举杯,为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朱德干杯,席间觥筹交错,共述友情。
但是,宴会结束后却出现了令绝大多数八路军指挥员尴尬万状的情形。当他们在戴着大盖帽,穿着笔挺制服,系着漂亮领带的苏联军官们的陪同下来到四楼大厅,当戴着白手套和红色高统帽的乐手奏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等优美的俄罗斯乐曲,尤其是一大群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的苏联女人、中国女人,甚至还有日本女人以优雅的姿态主动上前邀请他们跳舞时,这些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神鬼不惧的军人,却涨红着脸怎么也跳不起来。
尤其是四川大巴山中轿夫出身的杨德山——这样一个曾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在平型关和日本鬼子拼过刺刀的老战士,却在这样的时刻完全上不得台面,珠光宝气的女人一凑近他就紧张得拼命往后缩,一张脸红得像关公,喉咙里气儿喘得“咻咻”响,紧跟着“咚”地一下仰面朝天地倒在光溜溜的打蜡地板上,弄得全场一片哗然,所有的目光全聚焦到他身上。
幸亏巩麒为八路军指挥员挽回了面子。
一位俄罗斯窈窕女郎像一只花蝴蝶一般,飘然飞到他的面前,嫣然一笑说道:“先生,请你跳舞可以吗?”
巩麒陡然一诧,这不是酒店老板乌尔绍夫的女儿吗?来不及多想,此时此刻,他看到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巩麒微笑着站起来,气宇轩昂地牵着姑娘的手,缓步走人舞池中央,在柔曼优美的音乐声中,轻搂着姑娘翩翩起舞。虽然他脚下是黄帆布胶鞋,身上是灰色的土布军装,但是他身材颀长,相貌英俊,更重要的是脚步飘逸,舞姿优美,节奏感也恰到好处。
远远的角落里,酒店老板乌尔绍夫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一曲舞毕,激起满场掌声。
姑娘笑微微地夸赞他:“先生,你跳得真好。你不记得我了吧?我们是有过一面之缘呢。”
巩麒道:“对,不过,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之下吧。”
巩麒这时候才零距离地认真打量了一下他的舞伴。她真是一位风韵十足的美丽姑娘,肌肤就像中国的杭州绸缎那样光滑滋润,微启的嘴唇犹如刚刚绽开的花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顾盼有神,香气四溢的披肩长发在灯光下秀美诱人,宛如一位西方天使从天而降。
“美丽的小姐,请问你是苏联人吗?”
“当然是苏联人,不过,我自小就随父母亲生活在满洲。我对先生倒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我上次见到的先生是一位苏联红军军官,这一次怎么又成了一位八路军的政治委员了……哦,我还不知道先生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巩名麒,原本就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巩麒暗暗苦笑,他知道整个欧洲战场上无论盟友与敌人都十分了解红军战士英勇无敌与酷爱女色几乎同样闻名,尤其是在战争后期苏军实施战略大反攻后,他们在占领区的这一表现特别充分。过去他仅是耳闻,而自从进入龙江后,他却是无数次亲眼目睹了。不过,高级军官也这样毫不掩饰地胡来,老大哥们也太不讲阶级立场太不注意影响了。
姑娘把他送回原位,欠欠身,像夜莺歌唱般说道:“我叫安娜·阿卡妮娅,今晚能认识巩先生,我感到万分荣幸!”
“谢谢,谢谢!”
音乐刚起,巩麒注意到,勃斯沃尔夫将军就迫不急待地把阿卡妮娅揽进了怀里。而且从这以后,他俩几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回到旅部,巩麒对着像打了败仗似的杨德山等人打着哈哈说:“扫舞盲,扫舞盲,明天就把文工团的女战士调来教教你们,今后这样的交际场合不会少,总弄得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怎么行?”
杨德山搔着脑袋憨笑着说:“你去苏联喝过牛奶啃过洋面包,当然会操洋盘玩洋格了,我杨德山当兵以前是个抬轿子的下力棒槌,哪有胆量和洋婆子搂搂抱抱?”
巩麒正色道:“和洋婆子搂搂抱抱,眼下也是重要的革命工作嘛。你没听说现在东北局的领导们为了更好地和苏联人打交道,也在挤时间学跳舞吗?老杨,拿出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劲头来学,我巩麒免费给你当启蒙老师。”
杨德山却是四季豆不进油盐,摇着脑袋嚷:“搂着女人跳舞我是无论如何不得干的,搂出了事情算哪个的?个人负责还是组织负责?今后就算再有这样的交际场合,有你这政委出面顶着就行了。再说,你没见那勃……勃什么二夫将军,搂着那小洋婆子就舍不得放下,眼珠子都直了。”
笑话归笑话,该办的事还得抓紧办。进城后如何开展工作的初步意见在车上就已经有了大框架,现在是马上组织干部尽快落实下去的问题。
巩麒与杨德山、金火春、禹绍和商量了一下,立即叫人把营一级的指挥员通知到旅部召开紧急会议,巩麟和周吉平也被请来了。巩麒与杨德山先和他二人谈话。巩麒向他们宣布了旅部的决定:龙江支队正式改编为独立旅第四团,周吉平任团长,巩麟任政治委员。
在这次重要的会议上,杨德山针对部队中刚刚出现的抱怨苏联红军的现象,严厉强调决不允许这种有可能影响两军关系的情绪在官兵中蔓延,他声震瓦屋地说道:“老大哥就是老大哥,不要忘记,没有苏联人就没有我们中国共产党。有人还说苏联红军纪律败坏,见钱财就抢见女人就奸,我提醒你们,对这种现象一定要有正确的认识,这种害群之马是极少数。我们八路军纪律严不?严吧,对抢劫强奸者格杀无论,可我们队伍里不也还时不时地冒出几个这样的坏蛋吗?总之一句话,我们不能被一张叶子遮了自己的眼睛,把整个苏联红军看得一片黑!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更重要,弟兄们一个个全给我记牢了,对蒋介石背着我们和苏联人搞的什么‘中苏友好条约’,我们共产党从来就是不认帐的!不过老大哥签了,我们也就只能牙齿打落了往肚皮里吞!眼下我们就像在做生意,舍得丢芝麻才赚得回大西瓜,要是沉不住气和苏联人较上了劲,用我们四川话来说那就叫做割卵子敬神——把神也得罪了,把自己也整死了!对我们出关部队来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啥子?往小处说是龙江,往大处说是整个东北,只要我们能够把整个东北紧紧抓在手里,共产党八路军就有了巩固的根据地,下一步才能打进关去,和兄弟部队一起解放全中国,这大东北要落到了国民党手里,不是老子吓唬你们,恐怕你几爷子想再跑回延安蹲窑洞,吃黑豆小米饭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讲完了,下面请巩政委给你们接着讲。”
4
第二天上午,第二团和第三团留驻飞机场不动,杨德山、巩麒率旅部和黎枫平的独立团开进城里,在龙江公园里安营扎寨。针对龙江市当前复杂的情况,初来乍到的杨德山与巩麒采取了一种明智而又务实的做法,一不宣传,二不向苏联人通报,部队闷着脑袋我行我素。对巩麒过去以不能公开的军管会名义接管的重要单位增派大批人员加强领导,然后一切按照自己拟定的计划对龙江市进行全面接管,倘若苏联人干涉,再由巩麒出面协调周旋。
三天后,曾司令员电话指示,东北局征得延安中央同意,已正式下达命令:关外部队全部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
巩麒立即把这一消息通报了勃斯沃尔夫将军,并向他提出取消不能公开的军管会,独立旅立即以“东北民主联军”的名义对龙江市实行公开军管。
四个小时后,将军在征得上级意见后同意了巩麒的要求。
十二月九日,新的“龙江市东北民主联军军事管制委员会”正式成立,昭告全市,巩麒挂帅兼任主任,巩麟则担任龙江市警备司令,黎枫平的独立团与四团合并,更名为警备司令部直属警备大队,由黎枫平任大队长,周吉平任政治委员,担负全市的肃奸剿匪以及治安任务。
杨德山与金火春呢?依然抓全旅的扩军训练备战工作。
当天傍晚,巩麟赶来向巩麒报告,说第二天上午,龙江市的国民党人要举行全城大游行,抗议共产党破坏国共合作单方面成立龙江市军管会的“不法行为”。
巩麒不屑地说:“军管会正要出通告取缔他们的组织,收缴他们的枪支弹药,通告还没来得及上街,他们居然抢先跳出来和我们公开叫阵了。对这种胆敢公开向新生的红色政权挑战的反动家伙,我们一定要给他当头一棒,把他们打痛,打趴下!”
夜里十二点正,行动迅速展开,警备大队借着夜色掩护在全城撒开大网。
巩麟与黎枫平率领五辆满载警备战士的大卡车一呼隆闯进了西大街上徐汉骧占据的市政府大院。几十个国民党守卫见共军来势汹汹,手中除了机关枪就是“波波莎”冲锋枪,不敢以武力抗拒,规规矩矩地被警备战士缴了械。
黎枫平带着战士们冲上楼去,把徐汉骧、贺新中以及郭正坤等几十名“官员”逐一从办公室里赶出来,押到了楼下大厅里。一看见巩麟,徐汉骧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巩麟,我警告你,你们的毛泽东前不久刚刚从重庆回到延安,现在依然是国共合作时期,你们这样搞我们的突然袭击,就是公开破坏国共合作,对今晚发生的这一起严重的恶性事件,共产党负完全责任!”
巩麟道:“这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这所谓的市长大人,居然还振振有词地给我讲什么国共合作,讲什么责任。我问你,你们几时拿共产党当过友党,日本投降后又几时与我们共产党真正地合作过?你徐汉骧强行占据伪市政府大楼,自行成立市政府,和你口中所谓的友党商量过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看在以前我俩共同打过日本人,一起蹲过日本人监狱的份上,我并不愿意为难你。只要你和你领导的龙江国民党人不公开跳出来和马上就要成立的共产党龙江市政府作对,和民主联军作对,龙江的地盘上也还有你徐汉骧立脚的地方,如果要和我们硬顶硬抗,那就莫谓我巩麟言之不预也!”言毕巩麟摆摆手,“请吧,徐大哥,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以后有时间我再陪你聊。”
警卫战士们把徐汉骧等人押到了庭院上。黎枫平突然喊道:“等一下。”
徐汉骧以为巩麟要对他们下毒手,心中一跳,赶紧回过头去。黎枫平命令道:“把你们身上的武器全交出来!”
徐汉骧看着巩麟冷冷说道:“巩司令,你要用这一手对付日本人,我会为你叫声好,用来对付曾经和你一起打过日本人,蹲过日本人大监的徐汉骧,也未免太阴损了一些。”
巩麟道:警备司令部的行动并不是针对你徐汉骧个人,而是针对龙江市的所有的非法武装……哦,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得提前给你打个招呼,否则你又会指责我不光明正大了。龙江市军管会取缔一切非法组织,收缴民间枪支的通知,明天就上街了。三天之内,主动上缴,我们既往不咎,什么事也没有,过了三天,对不起,那后果就严重了。”
郭正坤吼了起来:“嗨嗨,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宣布堂堂的国民党市政府非法?还要缴我们的枪,简直无法无天了!”
徐汉骧轻蔑地看了巩麟一眼,说道:“退一步海阔天高,一根田坎还有三节烂。巩麟,我提醒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他带头把枪掏出来往地上一扔,拂袖而去。
一气之下,徐汉骧跑到占领军司令部闯关,非要见红军司令官不可,勃斯沃尔夫将军总算给了他一个面子,派人把他请进了会客室。
但,任徐汉骧说得嘴皮起泡,红军司令官总是微笑着以同样的姿态和神情不急不恼地告诉他,这是中国的内政,作为占领军司令官他无权干涉。针对徐汉骧对民主联军独立旅的指责将军还说,你们的蒋委员长不是在“受降令”中明确指出,只有他才是中国所有武装力量惟一的最高统帅吗?按照最高统帅的说法,国民党的中央军也好,共产党的八路军也好,东北地方的民主联军也好,不都是蒋统帅的部队?不都是一家人?你们中国人不是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吗?家务事嘛,我们苏联人想管也管不了,没法管。
徐汉骧明知道这个魁梧结实得像头白极熊一样的家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大权在他手里,又能把他怎么样,只好带着人愤愤离去。没想一出门,却被黎枫平的警备大队拦住了,说现在已经全城戒严,任何人没有警备司令部发放的通行证也不准通过,硬让他们在街边上蹲了几个钟头。等天亮戒严解除后他们刚刚回到火车站旁边的“光复军”指挥部,巩麟和黎枫平率领的一队警备战士已经乘坐五辆大卡车赶来了。
荷枪实弹的警备战士在黎枫平的指挥下立即将徐汉骧的指挥部包围了,每一辆大卡车的车顶上都有机关枪对准指挥部大楼,安在车上的高音喇叭也开始向大楼里的国民党人宣读龙江市军管会的四项决议:
第一,市民必须服从军事管制,协助东北民主联军维持治安;
第二,工厂恢复生产,商店开门营业,活跃市场,严禁囤积居奇;
第三,检举汉奸特务,解散一切非法的政治武装组织;
第四,所有市民务必安分守己,不得藏匿武器和敌伪分子。
在宣读决议的同时,盖着龙江市军管会红色大印的布告也贴到了指挥部的墙上。
大楼里的国民党人既惊又骇,吵的吵骂的骂乱成了一锅粥。“妈的共产党,竟敢跑到我们头上拉屎来了!打他个狗娘养的!胡占森从桌上抱起一挺机枪,捅破玻璃,架在了窗口上。
郭正坤喊道:“徐大哥,共产党对我们是步步追杀,现在已经打到门口来了,怎么办?”
徐汉骧扬手吼道:“弟兄们沉住气,他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我们一开枪,正中了共产党的奸计,给他们提供了公开镇压国民党人的借口。把枪给他们吧,中央军的千军万马正在各条战线上乘胜挺进,别看他们蹦跶得欢,要不了几天,这天很快就会翻过来的!”
大楼里的国民党人陆续提着枪从大门口出来了,他们把枪放在地上后,警备战士允许其自行离去。
可是,中队长罗富华刚把枪放到地上,几名“警备”突然一拥而上,将他反扭双臂,用绳子捆了起来。
罗富华挣扎着大吼:“妈拉巴子,你们凭啥抓老子?”郭正坤、胡占森等人也大声鼓噪谩骂起来。黎枫平大喝“鸣枪警告!”
“哒哒哒哒!”无数支“波波莎”冲锋枪朝天猛扫。
徐汉骧怒视着巩麟说道:“巩麟,你不是告诉我三天之内主动交出武器,什么事也没有吗?怎么我这个中队长刚放下武器,你们以服众?”就抓人了?你这个共产党堂堂的警备司令如此言而无信,试问何巩麟道:“罗富华原系罪大恶极之汉奸头目,其罪当诛,鉴于他在日本投降之前能够参与反正,我军管会本已既往不咎免他一死。可是,他后来又公然开枪打死我八路军龙江支队副总指挥于学渊,再次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我们当然要将他绳之于法,为于学渊同志报仇。”
贺新中吼道:“共产党这么做,是想杀鸡吓猴吧?”
巩麟严厉说道:“错了,不是吓猴,是要让所有的大猴小猴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胆敢和共产党领导的龙江市军管会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徐汉骧冲巩麟一抱拳:“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巩麟,要不了多久,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徐大哥,我还必须提醒你一句,从今天起,国民党在龙江市的所有组织与武装都已经不存在了,包括你在内的国民党人只要从此金盆洗手,不再从事反动宣传与武装活动,军管会就保证你们的安全……”
“谢谢巩麟小弟法外开恩,给我们一条生路。不过,大哥也得提醒你一句,今日之东北,到底是谁家天下,眼下恐怕还是未定之数哩。哈哈哈哈!”徐汉骧仰天大笑,转身而去。
“徐总指挥,郭大哥,你们别丢下我呀!”罗富华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号叫起来。
同一天,分驻在龙江城中的所有非共产党武装力量统统被黎枫平的警备大队缴了械。
第二天上午,龙江市军管会召开公审大会,将开枪杀死于学渊的国民党特务罗富华押赴刑场,公开枪决。
在这场权力之争中苏联红军对共产党的偏袒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共产党急于成立龙江市人民政府的要求却遭到了勃斯沃尔夫将军的明确拒绝。红军司令官固执地认为,军管会就是权力的象征,如果允许共产党成立政府,那就在国际上公开地表明苏联乡军无视国际准则,违犯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规定,对条约负有监管责任的英美两国势必会向苏联政府提出强烈抗议。
巩麒和杨德山把勃斯沃尔夫将军固执的态度立即向上级作了汇报,曾司令员指示他们,这不是个别的现象,哈尔滨、沈阳、长春等地的苏军司令部最初也是同样的态度,经过他们一再坚持,终于取得了苏方的同意。要他们继续做勃斯沃尔夫将军的工作,一要坚持,二要灵活,一定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人民政府成立起来。
巩麒接到曾司令员的指示后又去找勃斯沃尔夫协商,可是,将军已经飞往齐齐哈尔苏军前线指挥部开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