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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麒这几天正为“龙江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事煞费苦心。苏联人并没有食言,同意他们暂时成立个军管会,可条件是不公开;办法是苏联红军先秘而不宣地把龙江市的重要军事单位,比如兵工厂、飞机场、火车站、军械库、邮电局、警察局,以及矿山医院报社电台等逐步移交给军管会,等苏联红军撤离中国后,军管会再公开以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名义行事。
巩麒着了急,不公开,这共产党的旗号还怎么打出去?没有人民政府,这名不正言不顺又怎么能号令四方凝聚民心?而且以军管会的名义派人去苏联红军手里接收日满产业,蓝眼睛一下变成了黄皮肤,能瞒过谁?不照样等于向全社会公开了吗?又能保哪门子的密?
可勃斯沃尔夫将军却固执得不行,说既然红军把接收的实际内容交给了你们,你们又何必再乎什么手段形式呢?只要不公开以八路军军管会和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名义行文发布告,蒋介石领导的中华民国政府就抓不住苏联政府的把柄。
巩麒赶紧用电话请未此时已兼任长春市卫戍副司令的周保中旅长,旅长告诉他现在形势很复杂,国共之间,蒋介石和斯大林之间,苏联和美英之间,各种利害关系全搅在了一起,而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各自的实力。蒋介石正调兵遣将向东北扑来,国共两军早晚必有一场大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运用一切手段先把重要单位,尤其是军事部门抓在自己手中,同时扩充队伍,作好和国民党大打的准备。
巩麒从苏联带回来的国际旅第一团只有千把人,一营得负责卫戍司令部的警卫任务,剩下的两个营又被分散到几个临时的俘虏营看管近万名日本俘虏,仅靠着巩麟的龙江支队,要接收这么大个摊子,他还能不捉襟见肘?可眼下让巩麒犯愁的不是没人,也不是没枪没炮,愁的是真正能够让他信任的人太少太少。军管会的接收人员刚一派出去,投奔八路军的各路“豪杰”便争先恐后川流不息地涌上了门。不单有溥仪皇帝的靖安军,协和会(满洲国特务组织)、警备队,绿林好汉,三老四少(东北各地的封建帮会),连被俘的日本兵只要愿意,也可以参加八路军。甚至已经投奔徐汉骧的国民党打出了青天白日旗的一些地方势力,见苏联红军对八路军的支持力度更大更实际,也改弦更张掉过头来重投八路。派个小班长出去招兵买马,要不了一天工夫就能浩浩****拉一个团的人马回来。具备各种专业技术特长的日本俘虏,更成了宝贝疙瘩,国民党共产党全都争着抢着要。
巩麒明知道熙熙攘攘奔他而来的绝大多数都是投机分子,可他急着用人,也没法把他们拒之门外。他惟一能够采用的预防措施,就是把先把这些队伍集中起来学习整顿,打散混编,把罪大恶极者公开枪毙掉,有民愤者清洗,剔莠存良,然后再把自己从苏联带回来的人和龙江支队的同志派进去“掺沙子”,担任各级指挥员。
勃斯沃尔夫将军对他招兵买马的工作自然是大力支持,苏联红军从日本人手中收缴来的枪炮弹药堆积如山,任他手下的战士搬,能搬多少算多少,还专门拨了一大批汽车摩托车,甚至还拨了一千匹战马、五辆坦克给他们。
像吹气球似的,进城还不到半个月时间,巩麒手中就有了一支八千余人而且装备精良的队伍。不过,巩麒对这些新编的队伍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不允许他们住在龙江城里,也不派他们担负守备和警戒任务,而是让他们集中在附近的几处日本人留下的兵营里,学习学习再学习,整顿整顿再整顿,除此之外,就是投弹射击剌杀等等军事技能的训练。
巩麒尤为重视他刚刚创建的一支全部由朝鲜人组成的部队,由于龙江的朝鲜人踊跃报名参军,他和不少朝鲜同志一起战斗多年,深知朝鲜人血气方刚临死不屈的特点,便将这两千来名朝鲜人单独组成了一支义勇军,拨给他们八百匹战马,创建了他手下的第一个骑兵营。还为他们派去了一百名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军事教官,把他们集中在龙江东北面八十余里处的天泉县城进行训练,还请求曾克林司令员把从延安来的朴志浩等二十八名久经战火考验的朝鲜籍老八路派去担任支队的领导人。
相对东北其它苏军占领区的情形,共产党在龙江的发展还是相当不错的,龙江解放刚一个月,中共中央东北局就决定先后把东北军政大学、航空学校、炮兵学校迁至龙江,逐渐把龙江市建设成为南满地区共产党领导的中心革命根据地。
今天巩麒带着黎枫平坐着吉普车到担负军械修理的九一八厂和生产九九式机关枪的一家兵工厂去巡查了一下。
龙江过去是日本人在满洲建立的重要军事工业基地,这里不仅生产机关枪、手枪、子弹,还能生产山炮和榴弹炮。而眼下大战在即,许多从关内匆匆赶到东北各地的老八路原以为苏联人会无私地把从关东军手中缴获的武器提供给他们,空着双手就踏上了出关的征程,没想苏联人并没有他们预想中的那样慷慨,有的大方,有的只给一点,有的根本就不给,害得不少老八路成了一无所有的“空军”。现在曾克林和周保中两位首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要他不择一切手段,尽快恢复龙江各家兵工厂的生产。他派到兵工厂调查情况的同志向他汇报了一个令他振奋不已的消息,由于苏联红军提前进入了朝鲜,龙江兵工厂的管理人员和技术工人大都未能逃回日本,他们现在基本上还散落在龙江市内。巩麒征得勃斯沃尔夫将军的同意,以龙江卫戍司令部的名义颁发了一道布告,以优厚的工资待遇吸引这批专业人员重回自己战前供职的兵工厂。此举的效果十分明显,布告颁布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大批日本军工企业的管理人员和技术工人纷纷回归,生产机关枪和子弹的两家兵工厂已经重新开工,第一批产品也很快运到了长春。初尝甜头,巩麒立即将此办法推而广知,把日本俘虏和侨民中的一切急需之才、有用之才尽量地延揽到八路军名下,最大限度地为我所用。单是会开汽车摩托车坦克,会操纵各种火炮的,就吸收了七百多人。
回城的路上,他和黎枫平还顺道去了一趟飞机场,日本人过去设在这里的飞行训练大队已经被确定为即将创建的八路军航空学校的校址。东北局抽调了数百名优秀的官兵正往这里赶来,为创建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第一支空军部队培养飞行员,从佳木斯、齐齐哈尔、长春缴获的二十几架型号繁多破损不堪的日军飞机全部运到了这里。可是,校址有了,却没有一个飞行教官,一个也没有!向苏联人求援,却遭到了委婉的谢绝。原来飞行训练大队的日军航空兵在苏联红军进城之前已随着大队长天贺朝一中佐过了鸭绿江,向朝鲜方面逃去,现在临时充任教官的不过是几个被俘的原飞行训练大队的机修人员,他们能教给八路军学员的,也仅是关于飞机的一些基础知识而已。机场旁边原来的日军兵营现在也成了巩麒的新兵训练营,里面住着该旅刚刚扩充来的一千五百人,担任教官的,也大都是被俘的日本军官。听完训练营指挥员的汇报后,巩麒副司令登台向全体官兵讲了话,还专门请十几名工作认真,表现突出的日本教官一道吃了晚饭,鼓励他们将功赎罪,努力为八路军效力服务,争取得到中国人民的宽恕。
天快黑时回到“莫斯科大酒店”,没想却遇上了一桩新鲜事。
刚从车上下来,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提着只卫生箱便像只白蝴蝶一般从酒店门口翩翩飞来,落到了吉普车前。
“黎营长,你终于回来了呀。我已经来过两次了,你总是不在,今天我也等你老半天了。”
茑声燕语,小鸟依人,巩麒一见其人,一闻其声,脑海里马上蹦出来这样两个词儿。
黎枫平一步跳下车,胀红着脸,搔着脑袋瓜子尴尬地说:“百合子,你真来了呀,我还以为……你随便说说哩。”
黎枫平自从十来天以前到野战医院治过一次,输过抗生素后,伤口已经差不多好了,也就没把换药的事放在心上,没想这位日本护士倒是说话算话,格外认真。
巩麒下了车,走到二人跟前,笑嘻嘻说道:“枫平几时认识了这样一位美丽的白衣天使啊,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黎枫平赶紧说:“啊,百合子,这是我们国际旅的巩麒团长,苏联红军中有名的大英雄……哦,现在还兼着龙江市的卫戍副司令哩。”
“报告巩副司令。”姑娘给巩麒敬了个军礼,大方地说:“我是苏联红军野战医院里的护士,叫水野百合子。我是专门来为黎营长换药的。”
顾彪等一大群黎枫平手下的兵,堵在酒店大门口笑呵呵地看着议论着。
巩麒说:“等了老半天,那一定还没吃晚饭喽。枫平,这大酒店里什么都有,去厨房里拿点好东西招待人家呀,别让百合子姑娘回去后抱怨我巩麒的兵小里小气的,上不得台面。”
黎枫平笑着连连点头:“是,是,团长,我一定会好好招待的。”
巩麒在前,黎枫平和百合子随后,进得大门,顾彪等战士纷纷闪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一个个全都挤眉眨眼地朝着他们的营长笑。
趁百合子不注意,黎枫平给了顾彪脑门上一个“香勃勃”。顾彪双手捂住头,故意夸张地喊叫起来。
阿诺高列揪着顾彪的耳朵装模作样地喝道:“呃呃,我说你们是干什么啊?难道国际旅的战士就这副样子欢迎我们营长最尊贵的客人吗?”
进到卧室里,黎枫平马上叫勤务兵去厨房里拿吃的,百合子让黎枫平靠在沙发上,把腿搁在茶几上给他换药。落地灯投射出的一团绛红色光芒正巧映照在百合子脸上,使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脸庞变得如同红玉雕琢的一样晶莹剔透。
黎枫平感觉到心中**漾起一股暖意,问:“百合花,现在八路军急需专业人才,连不少有技术特长的日本俘虏也都参加进来了。飞机厂、兵工厂的日本专家和技术工人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今天晚上,我和巩团长就是陪十几个日本军事教官一起吃的晚饭,听我们的同志介绍,这些日本教官还真是不错,业务好,又严格认真。我知道你们医院的日本医生很多,医术也很高明,他们现在怎么样啊?”
百合子说:“苏联红军把医院移交给八路军后,马上召开了动员会,我们医院有三十八个日本医护人员当场就报名参加了。”
“你呢?”
百合子把白大褂衣领往下拉的拉,露出里面的军装,说:“你难道没有看见我里面穿的是八路军的军装吗?”
黎枫平高兴的在漆盖上猛击一掌,叫道:“啊,那太好了,百合花,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
换完药,吃过饭,百合子提起卫生箱告辞了。
黎枫平巴心不得他再坐上一会儿,又没勇气开口,就把百合子送下楼,准备自己用吉普车送她回医院。
百合子说:“还开什么车呀,连着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好不容易今晚才有了这么好的月亮,龙江的夜色这么美,我散着步就回去了,这多好啊。”
黎枫平求之不得,赶紧说:“城里的治安不太好,夜里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一定得送送你。”
良宵美景,英雄佳人,黎枫平来到世上二十六个年头,还是头一次体验这样的美妙经历,激动得不行,也高兴得不行。激动了高兴了就有些紧张,觉得这时间也快得来没有道理,满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哩,那龙江市医学院的大门就讨厌地出现在了眼前。
没办法,这下只好分手了。
“百合花,你还来给我换药吗?”
“你那伤已经痊愈了,用不着再换了。”
“那可不行,我这伤还疼哩,肯定还得换。”
百合子菀尔一笑,不再说他的伤,说他的兵:“黎营长,你手下那些士兵,真逗。”
黎枫平赶紧说:“百合花,你可别生气,他们一个个心肠好着哩,就是在蛤蚂塘那疙瘩呆的时间太久了。俗话说,当兵三年,老母猪当……”黎枫平陡地住了嘴。
这话真地让水野百合子生气了——黎枫平觉得她生起气来也很好看,小嘴撅了起来,鼻孔微微地翳动着。他想,连生气时也这么好看的女人心地一定非常驯善温和。
“黎营长,我不是你嫌弃的老母猪,也不是你们中国人追求的美貂婵,我就是个刚刚参加八路军的普通护士。”百合子主动把手伸到了黎枫平面前,“再见吧,如果你觉得你那伤口真的还需要换药,那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好,好,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谢你了。”黎枫平轻轻地握了握百合子的手,道歉说:“对不起,我这人在兵营里呆得太久了,刚才说了一句很大兵的话,请你不要介意。”
百合子开心地笑了:“你能为你不文明的语言道歉,说明你还不很大兵嘛。”
看着百合子转身进了大门,慢慢地消失在皎洁的月辉之中,黎枫平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妈拉巴子,这张臭嘴,咋把好话也说得来这么脏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黎枫平不仅忙得来不可开交,而且还弄得他焦头烂额。因为他和他的纠察队急着对付的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汉奸和白俄,而是被东北老百姓称为老毛子的苏联红军。
挎着冲锋枪戴着大钢盔,长着对蓝幽幽眼珠子一身臭气熏天的老毛子一进城,龙江城的老百姓就不得安宁了。对中国人,老毛子还稍微收敛一些,上你铺号里拿几样东西,到你饭馆叫上一大桌好酒好菜吃完了屁股一拍走人,这算“中苏友好”,跟你讲客气。你这中国老板要不“友好”,追着嚷着不依不饶,那老毛子的拳头耳光跟着就上来了。而对白俄和日本人,那差不多就是由着他们的性子想怎样干就怎样干了。一群群的老毛子闯进白俄聚居的彼德大街和日本侨民聚居的香丸大道,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看上啥拿啥,还把白俄日侨的老婆女儿全当成自己老婆使,进屋就往**按。光天化日,在大街上见了白俄女人、日本女人就追,就拉,就剥衣服扒裤子,吓得白俄和日本人天不黑就抵上门,有的甚至还把胡同两头用砖砌上堵死,只留一道小铁门,轮流拿人盯着,一看见老毛子来了,就赶紧锁门插闩。
昨天下午七个喝得醉醺醺的老毛子撞进了香丸大道上一家挂着“九州绿寮”招牌的日本妓院,左拥右抱,蹂香躏玉,把二十几个年轻女人弄得来鸡飞狗跳,哭喊连天。黎枫平正巧带着纠察队从香丸大道路过,听见叫喊声急忙赶了进去,没想这几个醉鬼竟然胆大包天开枪拒捕,和中国军人在妓院里演起了全武行。黎枫平恼了,下令还击,当场打死三人,打伤四人,没死的四人抬回去后,也让巩麒下令拉到郊外给毙了。
早已失去了祖国的白俄和刚刚亡了国的日本人陡然掉进了人间地狱,而最惨的则是女人。白天晚上都能听到她们的惨叫声。实在受不了了,有的就主动给占领军送去一些,希图能够保全多数。甚至还有病疾乱投医的,住在香丸大道上的日本侨民选出三位代表,跑到八路军龙江支队指挥部跪在巩麟、周吉平面前痛哭,请求“八路太君”出面给予保护。
苏军士兵遭到袭击暗杀的案件层出不穷,共产党一口咬定是徐汉骧的光复军干的。徐汉骧则站出来公开辟谣,说这是共产党使离间计,故意制造事端往国民党人头上扣屎盆子。是企图破坏“中苏友好”,挑拨“蒋介石委员长与斯大林元帅用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
但黎枫萍毫不怀疑,“老毛子”如此骚臊,后脑勺上被白俄或是日本人突然来上一家伙,也一点不让他感到意外。黎枫平每天带着人上大街当“压路机”,抓老毛子,再苦再累再烦躁,夜里睡在**,心湖里却总有一朵挂着露珠儿的百合花在随风摇曳……
2
克什科夫将军与水野大佐分手后,便急匆匆往龙江方向赶去。为了避开穿着各式军装长着各种面孔的清剿军,他不得不常常跑上许多冤枉路甚至背道而驶。
将军在森林里东躲西藏已经两个多月了,追杀、饥饿、长时间露宿潮湿的荒野使许多人严重的烂裆,不仅无法骑马连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呲牙咧嘴,种种磨难已经让哥萨克人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身体也超过了忍受的极限。而现在,克什科夫又万分恐怖地看到,满洲严酷的寒冬已经悄悄地向着他们逼来。一觉睡醒,透过落叶飘零的树枝远远望见山巅之上刚刚铺上的皑皑白雪,将军似乎已经隐约闻到了死尸的味道。进入十一月后的长白山中温度明显地比丘陵和平原地区低了许多,尤其是夜幕降临后,莽林中寒气逼人,哥萨克们只能躺卧在篝火四周取暖。在异国它乡的土地上他们靠着关东军的支持才活了下来,而且活得不失尊严。现在强大的靠山訇然倒塌,再要失去同胞的支持他们只有注定死路一条。而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眼下除了居住在龙江的三万俄罗斯人可以给他们带来最后的一点希望,还有谁愿意帮助他们?
何况,那里还有将军的女儿和忠仆。
一路上,在一些地形险要的山隘处常常会有人企图拦截他们,幸亏哥萨克人的独特装束与长相是他们最好的路条,总能使他们一次次化险为夷。拦截者大都是从苏联人占领的城镇里逃出来的各种日满武装。他们或占山为王,或与山中土匪合为一伙,常常袭击苏军尚未来得及控制的村屯,靠抢掠牛羊财物为生。对同样被苏军打得成了丧家之犬的哥萨克人,自不会怀有敌意。
但是,越是在接近森林的边缘,情况也就愈发显得紧张。在不少路口都可以看见清剿军张贴的通缉令,克什科夫的照片赫然其上。除此以后,则是用用日、苏、中、朝四种文字写成的招降告示,敦促士兵们停止反抗,免除一死,反戈一击,立功有奖。
由苏联人蒙古人和中国人组成的一支支清剿队伍正在开进森林,猝然响起的枪声与马蹄声时时令他们心惊胆颤。哥萨克们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令他们无比骄傲的骁勇与凶悍,当他们在密林中与清剿军不期而遇时,哥萨克勇士们如今的第一反应不是跃马向前开火挥刀而是掉转马头没命地逃跑。可即便如此,克什科夫将军的人马也越来越少,他们更多的不是死于敌人的枪口刀下,而是趁乱投向了清剿军。更为可恨的是,这些叛逆之徒们竟然立即成为清剿军的向导,拼命地追捕自己的同胞。
这天太阳落山时,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钻出密林,来到一大片荒草甸子上时,克什科夫悲哀地发现,他手下已经只剩下二十一名哥萨克了。
不过,当他想起谢苗诺夫将军的遭遇和现在的境况时,他又多少增添了一些儿安慰。
初冬季节的夜里山中的猎户已经烧起了火炕,铺在炕面上的虎皮熊皮既暖和又柔软,马架屋里暖意洋洋,烤得身上的虱子一串串地往外爬。克什科夫将军盘腿坐在炕上,饱饱地吃过一顿猴头炖猪肉和猎人们家酿地野葡萄酒后,将军从吓得战战兢兢地村长王庆口中得知,这个叫做兔儿屯地小村子离龙江还有一百多华里地距离。将军从簸箩里抓起一张烟叶,笨拙地裹了一支粗大的烟卷,点上火,美美吸了一口,然后问村长:“你们这里有军队来过吗?”
王庆小心翼翼地回道:“咋没有啊,这段时间都来过好几次了。哦,长官,从俺这兔儿屯往东四十里地有一个叫红山子的小火车站,是日本人当初专门修来往龙江城运木头的,眼下,那儿就住着一支龙江下来的清剿队。”
“是苏联人吗?”
“不是,是中国人……哦,还有几个没穿军装的高鼻子洋人。”
王庆还巴结地说,“前两天我骑马到龙江卖兽皮时,听城里人说,依照什么条约,苏联军队呆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回国了,现在国民党的中央军和共产党的八路军,都从关内风风火火往关外赶,这东北啊,眼看着又要打大仗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将军觉得有了希望,也就不断地喝着野葡萄酒。没想那酒后劲极大,很快便让他醉倒在炕上。当他蓦地醒来后,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被捆上,卫兵奥尔泽多夫与马尼克赛中队长也被反缚双手,缩在墙角。一大群哥萨克汉子横眉瞪眼地望着他。
将军的酒意一下子全醒了,瞪着哥萨克们愤怒地大叫:“你们想干什么?”
“将军,对不起,我们必须和你分手了。”
克什科夫认出和他搭话的是伊达莫夫,一个已经跟随他征战了十二个年头的老兵,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克什科夫竭力劝道:“孩子们,不要这样,我会带你们到龙江去,我在那儿有很多很多的金玉珠宝和钱,我能保证你们每一位弟兄,都过上富裕的生活……”
伊达莫夫打断他的话,大声说道:“不要再欺骗我们了,将军,我们都清楚,从日本天皇宣布投降那一刻起,英勇的克什科夫部队就已经彻底完蛋了!是的,赤匪不会放过你,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已经亲眼看到了,投降的弟兄们并没有被杀掉,赤匪要杀要抓的是你这样的长官,而不是我们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哥萨克。”
克什科夫彻底地绝望了,他知道任何花言巧语都失去了作用,只好凄婉地说道:“如果你们执意要背叛我,那就请你们把我杀死吧,我宁愿死在哥萨克人的刀下,也决不做赤匪的俘虏。斯大林一定会像对待谢苗诺夫将军一样,用飞机把我押回莫斯科,如同耍猴一样尽情侮辱我,完了最后再给我一颗子弹!”
伊达莫夫说:“不,将军,你错了,我们不会杀死你,更不会把你交给赤匪,如果那样做会让我们的祖宗在地下也感到羞耻。我们知道,伟大的谢苗诺夫已经难逃一死了,同样伟大的克什科夫也会很快死去。将军,我们依然爱你,崇拜你,只不过不愿意跟着你走向死亡。为了妻子和儿女,我们要活下去,我们也必须活下去!再见了,尊敬的将军!”
哥萨克们向克什科夫敬了最后一个军礼,随后拥出门去,跃上马背,紧跟着,将军克便听见一串杂沓的马蹄声向着东南方向远去了……
克什科夫冲着刚刚进门来的王庆和他家里的人喊道:“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我的双手被捆住了吗?赶快把绳子解开!”
王庆大瞪着他,浑身发颤。突然,他从墙上取下猎枪,对准克什科夫的脑门狂喜不已地大叫起来:“快来人啦!哥萨克将军落到我手里啦!”
一大帮手提猎枪砍刀的男人拥了进来,把克什科夫将军和他的最后两名哥萨克士兵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嗨嗨,我说你们认出这家伙是谁了吗?妈拉巴子,就是照片上那个长着一对鹰眼和弯弯牛角胡子的老洋人呀!哈哈,这下我们可要发一笔大财啦!”
“五万块大洋,哈,这不正好是按着俺们兔儿屯的五家猎户悬的赏金吗?”
兔儿屯五家猎户的当家人聚在村长王庆家里,当着克什科夫将军和他的两个士兵的面,撇撇脱脱地来了个口头约定,从苏联人那里领回赏金后,五户人家,每户一万块;村长立了头功,三个高鼻子洋人带来的三支枪三匹马,就全归村长了。
被扔在墙角的克什科夫将军吼了起来:“喂,中国人,难道你们不想发更大的财吗?苏联人出五万块大洋买我这颗人头,我觉得这个价出得太低了,我给你们五十万大洋,怎么样,想要吗?”
仿佛当头辟下一个雷霆,中国人全都被震得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他。
克什科夫将军突然看到了希望,挣扎着身子坐起来继续说道:“现在你们都知道我是苏联人悬赏捉拿的克什科夫将军了,可是,你们知道克什科夫将军有多少金玉珠宝,有多少你们最想要的金钱吗?哈哈,你们一不定不知道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只要我克什科夫将军愿意,我完全可以买下整整一座龙江城!”
马尼克赛也趁热打铁地说道:“中国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只要放了我们,你们就再也用不着呆在这深山老林里挨饿受冻,到龙江城一人娶十个大小老婆,享一辈子的福了!”
奥尔泽多夫赶紧火上添油:“五十万呐,中国人,够你们数上好几天的,好好想想吧!
王庆走了过来,蹲在克什科夫跟前说道:“你不是……在骗咱老百姓吧?”
克什科夫正色说道:“我是什么人?指挥千军万马的俄罗斯将军,金口玉牙,令出如山倒,会骗人吗?”
王庆蓦地站起来,声音抖抖地问身后的几个村民:“大伙儿……说说……这事咋办?”猛地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妈拉巴子,我这脑袋咋一下子犯晕糊了呢?”
“哥唉,咱可不能听他空口白牙地说上一通,眼前这五万大洋可是实打实的买卖。”
“对,不能让煮熟的鸭子给飞了,整整五万块呐,咱哥几个辛苦几辈子也挣不来啊!”
“咱给他来个不见兔子不撒鹰,要真能把五十万块白花花的银元弄来,我们就立马放人!”
王庆捂住膝盖蹲在了克什科夫跟前:“长官老爷,大家伙的意见,你全都听见了。这样吧,你说你的钱放在龙江城里,是不?”
克什科夫说:“是的,到了龙江,我马上给你钱。”
王庆说:“那咱们就可以试一试,先放你的一个弟兄回龙江城去拿钱,你们两个还得留在咱兔儿屯。等把钱送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克什科夫摇摇头说:“你这主意可不行,五十万块大洋啊,那得装多少只口袋?得多少匹马才能驮回来?而且现在山里到处是土匪溃兵,我一个弟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么多大洋安全地带回来。你们现在最想要的不就是钱吗?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你们把我们带到龙江城边上,我再叫我手下的弟兄去城里取钱,到时候,你们不正好用马把钱袋给驮回来。”
王庆站起来,看了看几个同村弟兄,说:“那也行,到时候你要拿不出五十万大洋,咱们就把你交给苏联人,去领那五万块。不过,我可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这一路上可千万别和我们玩花活,咱哥们几个的枪法,想打你左眼不会打中右眼。”
“你就放心好了,我知道,命比钱重要。”
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已经离兔儿屯很远了。
每人一匹马,克什科夫将军、马尼克赛、奥尔泽多夫全换上了中国猎户的兽皮袍子和帽子,手腕用细绳子拴着,被夹在王庆等五位提枪挎刀的猎人中间。
这一路上,吃喝拉撒,王庆几个中国猎户不厌其烦,犹如服侍老祖宗一样服侍着克什科夫。可克什科夫叫他们解下他手上地绳子,他们却说啥也不肯干。
中午时分,马队绕下山梁,钻出一片林子,突然看见前面的草地上或躺或坐着一大群正在吃干粮的清剿军士兵。王庆等人掉转马头便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士兵们喊叫着跳起来,有的朝他们放枪,有的跃上马背飞快地向他们追来。
“咋办呐?王哥?三个高鼻子全捆着手,跑不快,会被他们追上的!”
王庆苦着脸叫:“强盗抢来白送给贼,这还不把人冤死了?不行,俺说啥也不能把人白白交给他们!”
眼看已经跑不掉了,王庆勒转马首,强作镇定地向着来人喊道:“呃——我们是免儿屯的猎户,你们不追土匪,追我们老百姓干啥呀?”
一彪人马冲上前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郭正坤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骂道:“妈拉巴子!见了清剿军扭头就跑,俺看你们全都是土匪!”
王庆陪着笑脸道:“长官,我们真是免儿屯的猎户,良民百姓。”
胡占森突然大叫起来:“嘿,老大,这儿有个高鼻子洋人……妈的,还不只一个高鼻子哩!”
郭正坤也看见了,指着王庆大喝道:“全都把枪给俺扔到地上!”
王庆扔下枪,突地叫喊起来:“长官,我们就是专门来找你们清剿军领赏的!我们抓住了通缉令上那个高鼻子洋人!,还有他的两个兵!”
郭正坤放马向前,一把将克什科夫从马背上揪了下来,惊喜万状地叫道:“妈的,天上掉下个金元宝!老毛子,你郭大爷找你找得好苦啊!”
克什科夫奋力站起来,冲着郭正坤吼道:“我不是克什科夫将军,伟大的克什科夫将军已经战死了……”
他突然愣住了,他看见了气咻咻刚刚跑拢的阿卡妮娅和几个俄罗斯人。
这一刻,阿卡妮娅也惊呆了!
郭正坤从马背上跳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通缉令看看,又看看克什科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叫起来:“哈哈,你他妈还伟大将军哩,你要是彼德大帝,不就更值价了!弟兄们,把三个高鼻子给老子带走!”
王庆等人赶紧求道:“长官,这值钱的家伙可是我们豁出命才抓住的,你们拿去,我们向谁领那五万块赏金呐?”
郭正坤一马鞭抽在他脸上:“妈的你还想赏金,你们不是土匪就是通匪,老子今天没毙了你们,就算做了回观音菩萨了,趁俺还没起杀心,赶快给俺滚一边去吧!”
3
在赶回红山子小火车站的一路上,安娜·阿卡妮娅看到昔日八面威风的父亲和两个哥萨克人竟然被中国人五花大绑,像驱赶牲口一样地鞭打,侮辱。可是他们只有五个人,赤手空拳,又能怎么样?更让她心如刀绞的是,她还必须把所有的痛苦和担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怎么办?寒风凛冽,阿卡妮娅却觉得后背手心都在不停地冒汗。
一同来的俄罗斯人肯定也和她一样的着急,不断地用目光向她讨主意。
阿卡妮娅完全能从他们投来的那短短的一瞥中看出,他们全都愿意为克什科夫将军去死,可是,和自己的崇拜者同归于尽对每一个客居在满洲的哥萨克人来说都是幸福的事情,但那也是最愚蠢的。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她只有轻轻地摇摇头,示意同伴们决不可以轻举妄动。
下午四五点钟时,他们终于赶回了红山子小火车站。
阿卡妮娅向父亲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坚毅而勇敢,这一刻,她已经知道应当怎么做了。
郭正坤得意洋洋下令把克什科夫捆在日本人的旗杆上,马尼克赛和奥尔泽多夫则被捆在将军身后的木栅栏上。
克什科夫的落网让小小的火车站沸腾了。
山里人并不知道克什科夫是多么大的官,只知道苏联人派出千军万马到深山老林里抓他,还悬红五万大洋买他的脑袋!就凭这,也得来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稀罕东西啊!不单老百姓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连看家的士兵和先于他们回到火车站的清剿队伍也都争先恐后地拥了出来。当兵的都松了一口气,抓到这个最值钱的大家伙,大伙儿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在这一团纷乱嘈杂中,阿卡妮娅向伙伴们递了个眼色,悄悄从人丛中退了出来,向着指挥部走去。
郭正坤下了马,一名卫士赶紧上前接过缰绳,把马牵走。
胡占森也跟着跳下马来,扔给郭正坤一支烟,乐呵呵叫道:“弟兄们托大哥鸿福,这值钱的老毛子会自个儿闯到我们手心里,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坐上火车打道回府了。”
郭正坤看了看正在往上装圆木的一列小火车,说道:“明天?你还想在这破屋里吹一夜冷风,听一晚狼嚎啊,俺可是一刻也呆不住了。占森,你去叫人把那车上的木头先给俺卸下来,让队伍马上走,俺去给玉成打个电话,让他把西大街巴蜀菜馆楼上楼下全包了,晚上请弟兄们烫火锅,好好犒劳犒劳大家。”
胡占森一张脸笑得稀烂:“大哥,这话俺可特爱听!”转过身,屁颠屁颠地往列车奔去。
郭正坤得意地看了看热闹的人群,扔下烟头,带着一名卫士往指挥部走去。
郭正坤看见指挥部门前连岗哨也没一个,骂道:“妈的,都顾着瞅那老毛子,连看家的狗也没留一条。”口里骂着,手抓着铁栏杆上了楼梯。
郭正坤刚迈上走廊,脚下陡地被什么东西一绊,身子悬空,紧跟着背上挨了重重一击,“唉呀”一声便来了个扑地吹灰。
郭正坤毕竟是胡子出身,情知遭了暗算,就地一滚,便去腰间拔枪,谁知已慢了半刻,就在他触地之前,那枪已被人“嗖”地掏了出去。
与此同时,只听头顶一声暴响。
郭正坤三魂顿时去了两魄,以为那灼烫子弹是奔自己的脑门而来,这下是死硬了。可稍愣片刻,蓦地发现自己脑袋还清醒,而且还看见几张洋人面孔,杀气腾腾地瞪着他,方知魂儿尚留在自己身上。
原来中枪的是跟在他身后的警卫,走在前面的郭正坤“噗地”往前一蹿扑倒在走廊上,警卫便情知不妙,赶紧伸手掏枪。那手刚摸着枪把子,迎面一枪几乎抵着面门打来,一张脸顿时开花开朵,背抵着楼梯一屁股杵在了地上,身上的盒子炮,也即刻到了别人手上。
几个俄罗斯人一齐伸出手来,像拖死猪一样把郭正坤拖进了屋子里。
指挥部枪声一响,四处顿时炸了营,老百姓扯起脚杆没命往家里逃,当兵的提着枪没命地往指挥部跑,霎时便将小楼围得似铁桶一般。
郭正坤这时才看清楚对他下手是居然是下来协助他抓捕克什科夫的几名俄罗斯人!
“你们是……”
阿卡妮娅喝道:“现在什么也别说,马上叫你的人把下面的三个哥萨克人放了!不听招呼,躺在地上的死鬼,就是你的下场!”
“别,别,天大的事都好商量,好商量……”郭正坤嘴里说着话,偷眼一瞅,地上已经倒下了两个兄弟。
说话间外面又是一声巨响——这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楼梯口紧跟着飞上来一团惨叫。
郭正坤被哥萨克人推到窗前,对着楼下的官兵们大吼:“弟兄们,别打,别往上冲,都把家伙收起来!”
官兵们全都傻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队长。在他身后,露出两张洋人的面孔。
“哈哈哈哈!”被反绑在旗杆上的克什科夫将军像个面目狰狞的老魔头一样,摇晃着脑袋大笑起来,笑罢又放声大吼,“干的漂亮啊!孩子们,给我狠狠打这些狗娘养的中国杂种!”
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哥萨克人猛地用枪口在郭正坤腰眼上捅了捅,威胁道:“快,叫他们把人放了!我数一二三,再不开口,我第一枪打穿你的脚掌,第二枪打掉你传宗接代的玩意儿!”
“放,我马上叫他们放!”郭正坤知道这可不是威胁,赶紧向着楼下大喊,“胡占森,马上把那三个外国佬给我放了!”
胡占森傻眼了:“大哥——真放?”
“妈拉巴子,不放人你大哥还能活么!”
“放,我放!”胡占森把驳壳枪往腰里一插,转身跑到旗杆下去解绳子。
克什科夫抖了抖被捆得已经发麻的手臂,猛地伸手把胡占森腰间的驳壳枪夺了过来,冲他脚下“砰砰砰”连发三枪,吓得胡占森连蹦带跳,“哇哇”大叫。
随后,克什科夫将军将枪一扔,与马尼克赛、奥尔泽多夫大摇大摆地穿过枪林刀丛,登上了小楼。
阿卡妮娅迎上前去和父亲拥抱在一起,边亲吻边喊道:“爸爸,你受苦了。”
克什科夫将军上楼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龙江城里的乌尔绍夫打了一个电话。
有郭正坤这个大队长作人质,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了。原木从车上卸下来后,胡占森指挥清剿军上了火车,郭正坤才把脑袋伸出去对官兵吼道:“弟兄们千万别乱来,你们要一动,本队长就没命啦!”
随后,哥萨克们簇拥着郭正坤下了小楼,登上了专门给他们准备的一节空车厢。
果真一切平安,火车停在距离龙江尚有十来里地的一片荒原上,一辆敞篷的大货车已经停在了铁道边,早已做好了一切接应工作。
郭正坤依然在自己数百名弟兄的注视下被哥萨克人簇拥着上了大货车。
幸亏哥萨克人言而有信,驶出几里地后,郭正坤孤零零地被扔在了公路山。
4
八路军从苏联人手中把野战医院接管过去后,很快就给已经报名参加八路军地日本医护人员发放了崭新的军装和军帽。
水野百合子穿上了八路军军装却依然没有做主人翁的丝毫感觉,这是因为我对共产党说了假话,说谎在我十七岁岁的生涯中还是第一次啊。她体会到了说假话的滋味很难受,可她现在没有办法不说假话——在填履历表时,她在父亲职务一栏天的“开拓民”而且注明父母已经在日本战败前失踪。因为那一期间失踪的日本开拓民太多了,谁也不会怀疑这样的说法。”
百合子却时时感到非常心虚,尤其是八路军接管医院后派了一位叫小村永志地日本人当教导员后。新来的教导员在全院职工大会上作了自我介绍,大家才知道,小村永志是“在华日本人反战同盟”的成员,参加抗战已经多年,这次是随国际旅从苏联回来的。
小村一来,就把已经参加了民主联军的日本医护人员组织起来学习。一开始日本人对他在情绪上还有些抵触,觉得他是背叛天皇的叛逆。百合子也知道“反战同盟”无论在日本或满洲都是日本当局是为最危险的敌人,一旦抓住立即处死。
可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听过小村的几次讲话后,大家对他的看法有了明显的改变。小村一来,就把日本人之间那种森严的等级制度打掉了,他说八路军官兵都是在政治上一律平等的兄弟姊妹,绝对允许上级打骂下级,院长打骂医生,医生打骂护士,任何侮辱人格的行为必须革除掉。一次小林宗医生对一位清洁工骂了一句“八格牙路”,小林教导员找他谈了一个多钟头的话。最终,业务精深的小林宗竟然当着外科的全体医护人员诚恳地给这位清洁工赔了礼道了歉。
要是在以前,上级打骂下级在日本军队是多么天经地义习以为常的事情,而且小村在政治学习会上讲的话不仅让大家感到新鲜,也很有道理,有的甚至振聋发聩。“日本的覆国之祸,不正是狂热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持政权以后才造成的吗?不正是日本打着建立东亚共荣圈的旗号四处侵略最终使日本人民也饱受战争之苦吗?日本民族如今被世人视若洪水猛兽,嗜血动物,难道真的是日本人天生就不愿意过和平安宁的日子吗?我亲爱的同胞们,大家好好想一想吧!不少人被小村的讲话打动了,在学习会上站出来控诉军国主义分子的罪恶,诉说战争给自己的家人带来的深重苦难,倾吐自己渴望和平的心声。他们真挚的感情让百合子怦然心动,他们的眼泪也让百合子泪光盈盈,激动之际,百合子差一点就向小村承认了自己向组织说了假话;可是,话到嘴边,又住了口,如果组织上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杀人如麻欠下中国人累累血债的宪兵队长,还会允许她留在队伍里吗?而她现在对这块崭新的天地充满了难舍之情。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小村教导员突然派人把小林宗和百合子交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小村说:“我刚刚接到卫戍区巩麒副司令员的电话,有一个重要的军事行动,执行这一任务的队伍马上要出发,叫我们医院派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随队担任救治任务。小林宗同志,你是龙江医学院的教授,也是野战医院业务最好的医生,我决定让你去。”
年过半百的小林宗像军人一样挺起胸膛大声说道:“感谢教导员同志对小林宗的信任,小林宗愿意去完成这一光荣的任务!”
教导员的目光随即落到了百合子脸上,惊奇地说:“百合子同志,你很不简单啊,连我们巩副司令员都知道你的大名,还亲自点名要你上战场。”
百合子既惊又喜:“我会努力干好的,教导员同志,你放心吧!”
小林宗和百合子带上卫生箱立即乘车出发。到了莫斯科大酒店。庭院上,黎枫平正在指挥全副武装的一营官兵们登车。一辆敞篷中吉普、五辆大卡车和十来辆带斗摩托车上载满了人。他俩直到这肯定是一次大的战斗行动。
黎枫平向他俩挥挥手:“快上车吧。”
两人赶紧跑到大卡车后,顾彪连长和战士们伸出手,把他俩拽了上去。
一长串车辆浩浩****地出发了。市民们都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车队很快驶出城区,向着西北面高耸在原野尽头处的长白山驶去。
小林宗和百合子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很想知道自己参予的是一次什么任务,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战士们不像去打仗,一路上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如同去山里搞野餐。
顾彪连长已经和百合子很熟悉了,主动凑过来坐在她旁边的车厢板上,一手拽住一个战士的腰带,说:“百合子,知道我们今天去打什么家伙吗?”
百合子说:“我怎么会知道啊?”
顾彪说:“告诉你吧,我们是去打土匪,听说过‘过山虎’刘海吗?”
百合子摇摇头。
“哈,这家伙可是长白山里有名的惯匪啊,自从我们来到龙江后,他带着人到处烧杀抢劫,前几天还和苏联红军的一支清剿队打了一仗,仗着马快,冲出包围圈让他跑掉了。我们得到情报,他带着剩下的百把号人蹿出山来,昨天半夜里摸到了郭王屯一个姓郭的大地主家里,这下,他可是活到头了。”
顾彪并不知道郭王屯姓郭的大地主正是龙江市前伪警察局局长,现任的国民党“光复军”治安大队大队长郭正坤的父亲,郭恒丰。
围剿计划早已制定好了,离着屯子还有好几里地,车队一分为三,几辆摩托各自导引着一辆大卡车下了大道,犹如两把尖刀般对落在大草甸子上的郭王屯进行迂回包围,截断“过山虎”的逃路,黎枫平则率领余下的车辆,继续顺大道直奔郭王屯。
战斗在五点钟时首先由黎枫平率领的主力部队打响,可“过山虎”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带着人上马逃窜,而是仗着郭家大宅院房高墙厚,和清剿军来了个死打硬拼。
自从儿子在龙江城里发达以后,郭恒丰就再也不用当臭不拉叽的骡马贩子了。不单逢上老两口生朝满日过年过节郭正坤大把大把地往家里送银子,长者儿子的势力,郭恒丰也成了郭王屯上会的会长、协和会的主任,在为日本人人和康德王朝效力的同事,也变着法子为自己捞大钱。这所大宅院也是他三年前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数得上全屯最气派的房子,单独立在屯子东头上,大门不仅包着厚厚的铁皮,铁皮上还嵌满了一排排亮镗镗圆鼓鼓的铜钉,院里左侧靠墙处,还建有一座高大坚固的碉楼。
黎枫平一到郭王屯便立即将郭家大院包围起来,然后让战士们向院里喊话,要他们立即缴械投降。可“过山虎”回答他的确实一排又一排的子弹。黎枫平按兵不动,一直等到担任迂回包围任务的两路人马赶到指定位置,才下令进攻。
但是第一次冲锋除了几颗威力巨大的莫洛托夫手雷将围墙炸塌了一段外,面对宅院大门的空地上却倒下了顾彪连长和三四名战士。惯匪和护院炮勇们的枪打得很准,在面对着汹涌冲上前去的八路军战士时,他们的机关枪冲锋枪居然很少打连发。
蹲在房脊后面的黎枫平望着躺在地上的遗体和尚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顾彪陡地上火了:“妈的,不投降就给我用迫击炮轰,让后面包围的弟兄往后撤,把他们给我轰出来!”
这是个好主意,先用八二迫击炮不停地往大宅院里炸,炸得土匪们受不了他们总会往外逃,在大草甸子上用机械化追四条腿两条腿,激烈的战斗就马上会变成一场轻松的狩猎了。
四门迫击炮“咚咚”响着,把一发发炮弹准确地砸进郭家大院。碉楼上碎石飞溅,院子里很快着火了,浓烟裹着烈火,在墙头上缭蹿,还不时飞出来粗野的叫骂声和女人小孩的哭喊声。
这时,黎枫平猛然一愣,手中的望远镜凝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是水野百合子,她突然从一堵矮墙后面蹿了出去,腰间晃动着一个卫生箱。猫着腰往前飞跑。
黎枫平心中倏地一烫,大吼道:“看见我们的护士了吗?快,火力掩护!”
房上房下所有的武器一齐开了火,满天爆起一团脆响声。
他看见百合子飞身扑到顾彪跟前,跪在地上为他包扎,然后,她架着顾彪的手臂,把他背在自己背上,沿着原路返回。顾彪沉重的身子压得娇弱的百合子气喘吁吁,满脸汗水。她时而跌倒,时而又奋力起身,踉跄而行。
就在距矮墙不远处,小林宗医生和几个战士迎着百合子冲了上前去……
黎枫平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绝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那一刻,他却蓦地觉得鼻梁发酸,眼眶发潮。
他向着宅院里大声喝道:“‘过山虎’,郭恒丰,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今天是插翅难逃,缴枪不杀,八路军给予宽大,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不过,共产党的军队从不杀女人孩子,赶快把院里老人孩子和女人放出来,我保证给他们一条活路!”
这次总算有了回应,郭恒丰在碉楼窗口露出半个白毛苍苍的脑袋大声吼道:“感谢贵军仁义,我马上把家眷放出来!”
没想站在他背后的“过山虎”却沉下脸喝道:“郭爷不能放人,有这些老少娘们在,八路还有些顾忌,要把他们放了,留在院里的人就死定了。”
郭恒丰大怒:“过山虎,我郭恒丰老俩口可以陪着你死,难道你还要拉我儿子郭正坤的十一个娃娃、三个婆娘为你殉葬吗?还有我儿子的三个拜把子兄弟的家人也全都在我这宅子里,你要伤了我儿子和他几个拜把子弟兄的家人,就不怕他们找你算帐?”
“过山虎”道:“别怪我心狠,眼下我也只能这么做了。郭爷,他们真要是到了阴间,你就去找共产党算帐吧。”
郭恒丰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把“过山虎”的脑袋穿了个大窟窿,红的血白的浆全喷了出来。
顷刻之间,护院炮勇和惯匪们举枪互射,枪声在碉楼上、院子里响成一片,连郭恒丰也在这场火并中被惯匪们乱枪击毙。
听到院里陡然间枪声暴响,黎枫平当机立断喝道:“弟兄们冲啊!”
所有的车辆载着早就等急了战士们离开隐蔽地点,轰鸣着如离弦之箭般向着郭家大宅院冲去,几辆摩托车竟然高高跃过围墙决口,飞进了院子里。
战斗很快结束了,“过山虎”已被击毙,剩下的土匪没死的也被活捉,郭恒丰手下的几十名炮勇则扔下武器,向着八路军战士举起了双手。
郭正坤得到家里传来的噩耗,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马上带与洪成玉、胡占森、罗富华驱车穿过荒草甸子,赶回了郭王屯。他们的家人无一幸免,有死于八路军掷弹筒轰击的,也有在火并中被“过山虎”的人杀掉的。郭正坤受的损失最惨重,不但父亲被杀,三个老婆死掉了两个,就剩下一个二姨太冷凤珍。十一个娃娃也死掉了四个。面对着二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在幸存家人呼天抢地的号哭声中,四个结拜兄弟咬牙切齿发誓,要向八路军讨还这笔血债。
在团里为一营召开的庆功会上,水野百合子也荣立了三等功。
几天后,莫斯科大酒店四楼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悬挂着“国际旅一团庆功大会”的横幅。
巩麒团长在祝贺百合子时才告诉她,他点名调她参加这次剿匪行动,是黎枫平一再坚持的结果,还笑呵呵地说:“你们俩真有缘分啊,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打不相识。你和枫平倒好,不用打,也不用动刀动枪,改用嘴咬,你抱着他的大腿在战场上咬伤了他,又把伤给他治好,这样你们俩就相识了。”
水野百合子深藏在心底的琴弦被巩麒的态度和分明别有用意的这番话给拨响了。她知道,“缘分”,这两个字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应当有着特别明确的含意。
眼下她还不知道,就在团长对她说出这番话之前,就已经以更直截了当的方式问过黎枫平。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你不是很喜欢吗?枫平,我是过来人,眼睛有毒,看得出百合子对你有了点意思。给我老实招来,你打不打算娶她呀?”
黎枫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团长,我们……彼此感觉都不错,可是我们认识才只有三个来月……”
“谁告诉你认识三个来月就不能结婚了?一见还能钟情哩,三个月,长了!我告诉你,娶老婆可和打仗一样,抓住机会就得不顾一切地往上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今年都二十四了,跟着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我不给你讨个好老婆这心里也过意不去。我看百合子这姑娘真是不错,怎么样?要喜欢她,我这一团之长兼卫戍副司令官就给你开绿灯,批准你把她给娶了。”
黎枫平让巩麒这话弄得来既兴奋,又激动,可又不免有些担心:“团长,百合子人是不错,我也真喜欢她。可……她毕竟是个日本人,而且还是我亲手抓的俘虏啊!”
可是,这种意识形态所造成的思想差异,被巩麒一句话便给轻易地吹散了。
“日本人怎么啦?我老婆不也是个苏联人吗?你嫌她是俘虏,共产党队伍里先当俘虏后当战斗英雄的人还少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举他千儿八百个例子出来?何况,百合子已经是个不错的八路军战士了,这次战斗中不还立了三等功吗!嗨,我说你小子管那么多干啥?她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这就足够了。当兵打仗的人,哪能这么优柔寡断?我可告诉你,百合子可是个好姑娘,人漂亮,又温柔,想她的军官恐怕不只你一个,下手晚了,没准她就成了个苏联军官的太太了。”
黎枫平感激地说:“谢谢团长关心,那我像打仗一样,把她给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