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应了中国人的一句古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克什科夫将军最忠实的两位崇拜者万万没有想到,一支穿着苏联红军军装的中国人强行征用了他们的酒店,却无意中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神——如果不是这样,乌尔绍夫极有可能人头落地,酒店也肯定会被洗劫一空。
当乌尔绍夫与阿卡妮娅猛一看见苏军士兵贴在酒店墙上的通缉令时,心里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通缉令无异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克什科夫将军还活着!可随之而来的担忧是,占领军正不遗余力地组织起一支支的清剿队伍开赴乡下山中抓捕克什科夫,人生地不熟的将军,怎能逃过清剿军大规模的搜捕?而更让他们心急如焚的是,眼下就连他们也不知道将军的踪影和消息,想帮忙也帮不上!
酒店里有三十多名俄罗斯员工,乌尔绍夫也接到了卫戍司令部的命令,要他派出五名俄罗斯人随清剿军下乡。
阿卡妮娅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瘸腿打消了乌尔绍夫亲自下乡寻找将军的念头,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到了阿卡妮娅身上。
在出发前的夜里,乌尔绍夫把他挑选出来的四名俄罗斯人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办公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叠金光灿烂的金币,还有一瓶一八九〇年的马提尼酒,六个高脚酒杯。
“马克西姆、亚辛、沙沙,还有你,罗斯托夫,”乌尔绍夫以一种极难得的亲切与认真劲一个个叫着他的雇员们的名字。“我现在要郑重地问你们一句话……哦,一定不要急着回答,先认真地想一想,想好了然后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我。我要问你们的是:为了敬爱的克什科夫将军,你们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吗?”
三个人毫不犹豫地同时回答:“我们愿意!”
只有大堂仆欧沙沙瞪着眼,痴痴地望着乌尔绍夫,胸口剧烈地起伏。
“怎么?沙沙,你不愿意?……啊啊,这没有什么,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害怕是正常的,这样吧,我让萨姆格尔换你。”
“不不……老板,你完全想错了!”沙沙满脸涨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会害怕?我是高兴……高兴呐!能有机会为伟大的克什科夫将军去死,我那可怜的父亲母亲从此以后就能够受到满洲所有俄罗斯人的尊敬了。啊啊,老板,这是沙沙的光荣,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啊!”
乌尔绍夫也激动了:“啊,孩子们,我没有看错你们。只可惜啊,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他拿起酒瓶,拧开盖,给个杯子料上酒。他的手有些颤抖,浓香四溢的美酒酒在了桌面上。
“孩子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都以为美丽的安娜·阿卡妮娅是我的女儿,我现在要对你们说,不,她不是,她是克什科夫将军的女儿。”
一瞬间所有的眼睛都凝聚到了站在老板旁边的阿卡妮娅脸上,目光热烈,既惊喜,又诧异。
“现在她还是个姑娘,明天起来,她就会变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和你们一同下乡去寻找她亲爱的父亲。我要求你们,下去以后,你们必须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地保护好她,而且还要绝对地服从她的命令。孩子们,你们能做到吗?”
“放心吧,我们一定能做到。”
“老板,我们会像尊重克什科夫将军一样地尊重阿卡妮娅小姐!”
“好吧,重要的话我已经说完了,现在,你们就把桌上的金币收起来吧。每人两枚,这是克什科夫将军许多年前从圣·彼得堡带到满洲来的真正的沙皇时代的金币,等到你们找到将军,我还会给你们更多。亲爱的阿卡妮娅,你还需要对他们说点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俄罗斯的勇士们,就让我们端起乌吧!尔绍夫叔叔为我们准备的这杯壮行酒,为我父亲的平安,干了吧!”
第二天上午,莫斯科大酒店的五名俄罗斯员工背着自备的背包,被苏联红军带到火车站,分配到一个叫郭正坤的大队长率领的清剿军里,登上了开往长白山林区的敞篷小火车。
四名员工都惊奇地看到,美丽的俄罗斯姑娘果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上穿着一件茄克装,脚上穿着一双长统马靴。
她现在的名字叫做“巴拉克尔”。那是哥萨克神话传说中一个力大无穷的勇士的名字。
他们乘坐的是军列,从林区里出来的小火车一律都得让道,一路上他们看到停在站上的小火车全都是敞篷车厢,车厢里堆满了圆木,从山里出来的人也都拎着大大小小的口袋,一堆堆地挤坐在原木顶上。
小火车速度比普通火车慢了许多,摇晃得也很厉害,时速不会超过三十公里。
三个多小时后,火车在一个叫做红山子的林区小站上停了下来。
火车站旁边的空地上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原木垛子,附近还有许多木板搭架树皮压顶的房屋,住着装卸木料的工人和他们的老婆儿女,也有几家商店饭馆和收山货的货栈。一栋钢筋水泥小楼房在低矮的一大片马架屋子中间显得鹤立鸡群,过去是日本人设在红山子的一个警务所。后来日本人跑了,苏联人来了,原木照样没日没夜地往外运。
这次徐汉骧并没有按照苏联人的吩咐把郭正坤的治安大队全部派下来参加清剿行动,他眼下最紧要的不是为苏联人抓什么克什科夫,而是要为国民党争地盘,所以他在城里留下了两个中队,只让胡古森的一个中队下来,要郭正坤这个大队长御驾亲征,不过是为了在苏联人面前虚张声势而已。
郭正坤把清剿指挥部设在了火车站旁边的原警务所里,这是一栋一楼一底的小楼房,上楼得爬一架贴在墙体外的转角铁梯子。他和胡占森在楼上合住一间,一帮警卫和几个俄罗斯人挤住在靠楼梯的两间屋子里。夜里,每问屋子中央生起了火堆,“巴拉克尔睡在四名俄罗斯人中问,警卫和他们一样,也一律睡地铺。
第二天一早,清剿军便进山展开了搜索,所到之处,广贴通缉令和招降告示。
每一天都有战斗,也有斩获,击毙的或生俘的大都是溃散的日本兵和满洲国靖安军的官兵。有一天他们甚至还抓到了上千名亦手空拳状如乞丐的日本人。他们是从千叶村逃出来的开拓民。
所有的俘虏均用小火车运回龙江城。
但是,郭正坤并不因为取得了这样的战果而踌躇满志,抓不到克什科夫将军,他这次就算是白辛苦了一趟。
“巴拉克尔”更不高兴,整整五天过去了,她费尽心机,多方打听,也没能弄清楚父亲究竟躲藏在什么地方。
2
饥饿咬噬着所有逃难者的神经,一切能吃的东西,包括植物秆茎、昆虫和爬虫全都被一概地吃进肚子。所有跟随着水野大佐逃难的日本人全都营养不良,全身乏力,严重的已经不能控制肢体运动了。
他们在通过一道河谷时恐怖地看到,河岸上的坡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散发出恶臭。穿过河谷走到丘陵地带,放眼望去也都是尸体,身上只剩一块脏兮兮的兜裆布。武器、钢盔、军服、背囊、靴子……全都被不知什么人剥走了。
就在平仓警长与他的部下们刺杀了自己孩子后的第四天,水野义雄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老人同样是被痢疾击倒的,他那枯瘦的身子一忽儿冷若冰霜,一忽儿炽热似火。
他终于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了。
水野闻讯后立即赶到了父亲跟前。已经瘦得像几根干枯的柴棍般的父亲仰躺在地上,几缕肮脏的白发耷拉在脸上。
慧仁跪在他的身旁,欲哭无泪。“孩子……父亲的……时候到了……我也要走了。”他瞪着水野,气喘吁吁地呻吟着。
水野鼻梁发酸,强忍悲痛安慰道:“不,父亲,请坚强些,没有没有任何困难能打败你这个老兵,你一定能挺过来的!”
父亲艰难地摇摇头:“不要安慰我了,父亲不愿意成为你们的累赘。看看慧仁吧,这些天,她也快被我这个没用的废物拖垮了。儿子,你要真有孝心,就赶快给我一枪吧。”
水野双膝一屈,跪在了父亲跟前。
“混蛋!”父亲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军人,就必须学会心如铁石,难道你连女人也不如吗?你要下不了手,就把手枪给我。”
水野站了起来,他没有把手枪给父亲,而是给了他一枚木型手榴弹。
他拉着痛哭不止的慧仁转身大步离去。几分钟后,背后“轰”地一响,慧仁大跌跌撞撞地回头奔去,水野头有没有回。
就在这里,水野作出了一个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令他十分欣慰的重要决定。
他从幸存者中挑选出两百名男人,和平仓警长的几十名警察组成一支队伍,然后命令其余的人马上去寻找苏联红军或是中国军队,主动向他们投降。
最多不就是一死吗,像眼下这副样子活着,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多数开拓民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水野要慧仁带头去投降,可慧仁抱着水野,说啥也不愿离去:一直表现得遇事不慌的水野大佐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眼朦眬地说:“你不带这个头,他们全都不会走的,这样的日子,你们绝对不可能活下去。快去投降吧,你手上从没有沾过中国人的鲜血,还有可能活下去的。你知道的,我一生从不求人,现在只求你这最后的一次了,慧仁,带带这个头吧!”
慧仁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水野大佐强忍悲痛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说道:“走吧,你们都走吧,只有投降才有可能活下去,去找中国军队吧,他们或许会比苏联人蒙古人仁慈一些,有可能不杀你们的!”满地一片哭声。不少人在相互告别。
但是,一群年轻妇女却在这样的时候跳了出来,为首的英起佳子激动地冲着水野大佐喊道:“为什么不要我们女人继续战斗?我们也会打枪,也会扔手榴弹,我们女人打起仗来并不比你们男人差!再说,没有女人,你们一大帮男人怎么活?就是躲到老山林子里过刀耕火种的日子,也总得要我们女人为你们传宗接代吧!"
“佳子说得对,让我们跟你们去吧!”“我们不会成为累赘的!”年轻女人们吼叫起来。
连岗山也站出来为女人们说情:“队长,让她们跟我们走吧,像她们这样年轻的日本女人要落在苏联人手里,命运一定比男人更悲惨。”
最终,水野大佐留下了五十个年轻女人。这样,他手里有了一支三百来人、枪弹充足的队伍。
与乡亲们分手后,水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支机动得多,战斗力也强得多的队伍,他就再也用不着远远望见冒烟的地方就绕着走了。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向着有人烟的地方主动出击,夺取队伍生存所需要的一切物资。
水野大佐又重新恢复了战地指挥员的心态,他把军事地图摊在地上,和片川贺大尉、小原中尉、岗山小队长、平仓警长还有竹内参事官开了一个短暂的军事会议。对这一带情况比较熟悉的平仓指着地图说:“这里是萨木卡南满铁路采伐所,距我们现在所在的务地方大概有七十华里。采伐所有六十多个日本监工,我以前经常去那里,和他们很熟,就算是他们撤离了,我们也有可能在他们家里找到一点粮食、盐和火柴。
盐对所有的人来说**力已经远远超过了粮食,一个星期没有吃一粒盐,一个劲往肚子里塞野菜野果和小昆虫,所有人的双都肿了,走起路来腾云驾雾,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
七十华里,他们走了整整三天的时间。
落霞笼罩着已经荒芜的采伐所,贮木场上,原木堆积如山,好几株直径大过了汽车轮胎的红松倒在地上,锯口边沿已经长上了密密簇簇的菌子。一栋栋日式平顶木屋散布在山坡平地。他们看见几只狗在屋前屋后悠闲自在地跑动,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既紧张,又欣喜,有狗那就表明有人,不管是敌人是朋友,眼下他们也只能勇敢地上前。
他们提着枪,跟着水野大佐和平仓警长小心翼翼地向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木屋走去。刚刚走到木屋门前,只听“汪”地一声响,两只受惊的狗猛地狂叫着蹿了出来。水野大佐吓得往旁边一跳,平仓警长大叫起来:“他妈的是狼啊!”平仓紧跟着开了枪,一头狼中弹趴下,一头摔倒在地,又猛地跳起来,瘸着腿蹦蹦跳跳地逃进了森林里。
一瞬间,几乎所有的木屋里都有狼蹿出来,枪声夹着狼的嚎叫声女人的尖叫声立即响彻了整个采伐所。
水野和平仓走进木屋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地上,躺着五具已经被啃得光秃秃的骨架,两具大的,三具小的,大大小小五颗脑袋被木楔钉在正墙上,十个空洞的眼睛全望着他们。
每一栋木屋里的情景大同小异,采伐所的日本人一个不剩全被杀光了。谁干的——苏联人?蒙古人?中国人?军队还是平民?
幸运的是,他们真的在这里找到了盐,还有粮食和药品!晚上,山谷里到处飘起了浓烈的肉香味。有三个人被米饭和狼肉胀死了。
水野大佐赶紧下了一道命令:严禁暴饮暴食!
半夜时天快亮的时候,水野内急,出门方便,没想旁边的贮木场上传来了异样的声响。水野担心是敌人前来摸营,掏出手枪跟手蹑脚地循着声响摸了过去。他突然惊愕得瞪大了眼睛,亮如白昼的月辉下,他清楚地看见一丝不挂的英起佳子背靠在原木堆上,紧紧搂抱着同样一丝不挂的岗山,一副欲死欲仙的神情,两人都在拼命蠕动着,仿佛已经双双飞升到了极乐世界里。
唉,还是年轻好啊!水野大佐暗自叹息一声,黯然踏月而去。他们在采伐所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一支精力充沛的队伍出现在水野大佐眼前。
出发之前,水野大佐当着大家的面往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放进了一颗子弹。许多人明白他的意思,也都效仿他们的指挥官,往自己口袋里放了一颗子弹。
3
七〇二高地一战,日军满铁龙江守备队全军覆没,惟有水野百合子大难不死。医护人员是苏联红军极需的专业人才,抓住她的中国人把她交给了苏联人,苏联人又马上安排她到设在龙江医学院的红军野战医院里护理受伤的苏军伤员。
野战医院的病**躺满了因缺少止痛药而惨叫不已的伤兵,双目失明的,断臂折腿的,被汽油弹烧得遍体鳞伤面目狰狞的。如同许多与她有着相同命运的日本医护人员一样,水野百合子穿上白大褂后,也努力地尽着自己的天职。
在最初的几天日子里,苏联军人继续清剿着逃到城外决死顾执的日本士兵和义勇队队员,不断有新的苏军伤员被送进来。
百合子时刻担心着父母,还有在川口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情况。来到医院的第三天早上,她偷偷地告诉她的老师,此时在为苏军服务的小林宗医生,她想回家看看,父母亲到底怎样了。小林宗医生以前到百合子家里为她母亲慧仁夫人看过几次病,自然知道她的父亲是谁,让她放心去,有什么事他会替她照应的。然后百合子偷偷溜出医学院,到家里看了看,宪兵队大院已经成了“八路军龙江支队”的指挥部,还有持枪的门卫。她知道父亲这些年抓捕和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中国抗日分子,在龙江市的中国人心目中,他们肯定把父亲视为了魔鬼。可是在百合子心中,父亲却是一名忠勇的军人,在战场特殊的情况下,难道哪一个国家的军人还有心情有时间去顾及人类的感情吗?“长官之命即朕之命”,日本军人的条例上就这么写着的,父亲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执行命令而已。
她不知道父母是在苏军进城以前就逃出去了,还是已经死在了苏联人的手中。随后她搭上了一辆往南面去的苏联军车,回到川口村看了看。村子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断壁残垣,焦黑一片,火已经熄灭了,灰烬里还冒着缕缕青烟。她双手合在胸前,默默地祈祷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还有父母平安。
回城时,一路上没有顺道车可搭,她只好步行。在一个交叉路口,大约有一百个扛着各种劳动工具的日本俘虏在苏联红军的押送下也上了公路。她默默地跟在臭气熏天的俘虏队伍后面往前走。不一会儿,她看到苏联人把许多马匹赶到了月亮湖边,还有不少满洲国靖安军的俘虏在湖滩上“咚咚”往地上钉木桩子,看样子是在赶着围造一个马圈。
这时候,出现了令百合子永生难忘的一幕,那黑压压的一大群马——确切地说是日本军马,因为百合子看到了马匹屁股上烙出的号码。这些马瘦得不忍目睹,肋骨一条条凸出,就像搓衣板。细瘦的脖子上,顶着个大大的骷髅般的脑袋——突然蠢蠢欲动起来,军马们一齐昂起头来,注视着从它们旁边默默走过的日本俘虏,其中一匹大青马”咴咴叫了两声,竟然挣脱了苏联人手中的缰绳,向着日本俘虏们奋蹄飞奔过来。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最后,整群的军马不顾苏联人的毒打,一起朝着俘虏们奔跑过来。见到熟悉的日本士兵制服和它们早已习惯的气味,它们高兴得活蹦乱跳。这些军马一定是想起了它们服军役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曾经白天黑夜精心照料它们的驭手:喂水、添料、刷毛。和那些日子相比,它们眼下的条件一定难于忍受——过重的劳役、粮草不足,还要遭受胜利者的毒打。军马冲进了日本俘虏的队列中,把鼻子直伸到俘虏们的口袋里,或者用舌头亲切地舔着俘虏们那一张张流淌着热泪的肮脏脸膛。看到军马对自己如此依恋,日本俘虏全都感动得哭了起来。他们哭着激动地搂着马脖子和它们亲吻感觉到真心关爱的军马们高兴得欢蹦乱跳,长声嘶鸣起来。
百合子看到这样的场面心痛欲绝,她知道和军马一样,这些当兵的也是俘虏,什么都不能替军马们做。俘虏们把脸贴在一张张马脸上,抱着它们,想让它们知道自己有多么难过、有多么对不起它们。
苏联人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大呼小叫着用枪托把马群驱开。看着俘虏们眼泪汪汪的脸膛,军马大大的眼睛里也满是伤心。
百合子不敢耽误太多的时间,脚步匆匆地赶回医学院。快到东郊外的医学院大门时,她突然听到一种杂乱的声音透过密密的青纱帐从河滩上传了过来,便钻进青纱帐,循声而去。她看到一群苏联士兵在河边挖了一个大坑,还有许多士兵在忙碌着把分散在树林里、河滩上的日本士兵的尸体抬过来扔进坑里。
“喂,你是干什么的?赶快过来!”一位大胡子士兵用俄语厉声向她喝道。
百合子听不懂他喊的什么,转身便走。
“站住!站住!”士兵大喊着向她追来。百合子吓坏了,拼命往医学院大门口跑去。她这一跑,便引得更多的士兵向她追来。
快到大门时,士兵们追上了她。
一个士兵见她穿着白大褂,疑惑地问:“你是我们野战医院的护士吧?嗨,你为什么会害怕我们?”
十来个士兵围住了她“哇啦哇啦”叫喊,百合子听不懂俄语,脸儿发白,不敢出声。
“为什么不回答?你不会是哑巴吧?”
这时,一些医护人员和轻伤员闻声也赶了出来。
有人对士兵们说:“她是日本护士,向我们投降了,在这里照料伤员。”
“日本女人?!”一位士兵惊奇地叫道,“嗨嗨,听见了吗?她是日本女人,我们可不能白白地放过她!”
“对,这日本姑娘长得蛮漂亮的,让她给我们泄泄火!”“弄走!把她弄到河边去!”
士兵们大声嚷嚷着抓住百合子。百合子拼命挣扎,大声尖叫。士兵们恼了,一声吆喝,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把她抬起来钻进了青纱帐。
就在这时,蓦地一声枪响,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喝道:“混蛋!
把她放下来!”
红军士兵们猛然一惊,回过头来。一辆敞篷吉普在公路上停了下来,开枪的是一位相貌英俊,神情干练,能说一口流利俄语,长着一副中国人面孔的苏军中尉。
红军士兵们放下了百合子,却仍舍不得丢手。那位最先发现百合子的大胡子士兵顶撞道:“是日本战俘,法西斯!法西斯好污了多少我们苏联妇女,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收拾她!”
“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奸了她,为苏联妇女报仇!”用明一步跳下车来,腿上的伤痛让他哆嗦了一下,他挺起腰厉声道:一群糊涂虫!法酉斯是什么?是人所共知的腐兽!他们**烧杀,罪恶滔天!可我们是什么?堂堂的苏联红军,列宁斯大林的忠诚战士,正义之师,难道我们能学法西斯的禽兽行为?何况,这位日本姑娘并不是战俘,她是投降的护士,非战斗人员,正在为我军服务。我现在严厉地警告你们,我是苏联红军卫戍司令部纠察队队长,国际旅第一团第一营营长黎枫平中尉,谁敢违犯军纪,我依照军规,就地正法!”
红军士兵被他镇住了。百合子跑到黎枫平跟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嘴唇直颤,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蓦地双手捂面,大哭着向医学院大门直奔而去。
黎枫平心中一愣:嘿,奇了怪了,怎么会是她?
黎枫平是来红军医院治伤的,他大意了,以为腿肚子上被咬一小口无碍大事,没想拖了几天伤口越来越严重,今天早上起来,发现伤口已经化脓,而且额头也有点发烫,赶紧开着吉普车到野战医院来了。正巧,遇见了医学院门口发生的一幕——而且他救下的这位女人,竟然是他亲手从七〇二高地抓获,还在他腿上重重咬了一口的日本女俘。
给他治伤的是日本医生小林宗,而他刚刚救下的那位日本女护士,正在旁边整理纱布,见他进屋,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小林宗给他挤净了伤口中的脓汁,一边上药,一边用中国话问:“你这是被狗咬的吧?你看这牙印,还咬得不浅呐。”
黎枫平笑嘻嘻地说:“大夫你说错了,不是狗,是被一只兔子咬的。”
小林宗不信:“中尉先生开玩笑吧,兔子也会咬人?我活了五十岁,还从来没听说过。”
黎枫平一本正经地说:“大夫难道没有听说过我们中国这样句老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真的不骗你,是一只美丽的小白兔咬的。
那说明咬人的只能是你们中国的兔子,我们日本的兔子可不会咬人。呃,护士,你见过我们日本的兔于哎人吗?
“啊……是的,小林宗医生,我见过。”
小林宗嘟哝着:“那可奇怪了,难道兔子真会咬人?而且还是一只日本兔子?”
小林宗给他治了伤,为避免感染上破伤风,让他接着再输两瓶抗生素。
为他输液的,正是水野百合子。
百合子早已经认出这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救命恩人就是当初在战场上俘虏自己的中国人,而且刚刚才知道当初自己在战场上怕受凌辱决意寻死的时候,胡乱抱住一条腿咬了一口,没想那一口,恰恰就咬到了这位叫做黎枫平的救命恩人腿上。百合子从刚才黎枫平和小林宗医生的对话中听出他已经认出自己就是咬他的人,又怕她尴尬故意对医生说了一番带有幽默意味的假话,心里不禁对这人更增添了几分好感。
她把病人带到一间特护病房里,双手捂膝,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学着苏联军人对军官的称呼说道:“营长同志,你已经两次救了我,谢谢你啊!”
黎枫平手一摆“有啥值得谢的?我们有的苏联士兵纪律太坏,我这个纠察队的队长没有尽到责任,按道理我还应该请你原谅。”
黎枫平从她的尴尬表情中看出,她肯定已经认出自己就是被她咬的人了。不过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当初第一眼看见她时,脸上让硝烟熏得黑糊糊的,简直像个肮脏的非洲女人,没想到她的皮肤洁白似雪,容貌也长得这么好看。她并不属于那类可以简单地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的姑娘,因为她长得很恬静、很清秀,尤其是莞尔一笑时,脸蛋上便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而且那种笑容,很甜,很纯——这同样容易让男人过目不忘。
百合子对恩人的照护自然是万分的仔细,黎枫平难得大白天有这样的空闲,一瓶液还没有输完,他已经发出了响亮的鼾声。一觉醒来,黎枫平的床头柜上摆上了一个插着一束斑斓野花的罐头盒子,满室飘散开一股淡淡的芳香。“哈,好香啊!护士,这是什么花?”
百合子从瓶中抽出一朵洁白的花朵,用双手递给黎枫平“这是百合花。你睡觉时我去医学院的湖边专门为你采来的。”
黎枫平接过鲜花,心中霎时涌起一股暖意:“护士小姐,能请教你的芳名吗?”
“我叫水野百合子。”
“水野百合子……哈哈,清凌凌的湖水中,摇曳着一束美丽纯吧。”洁的百合花!你这名字太富有诗情画意了。我以后就叫你百合花。”
输完液后,水野百合子把黎枫平送下楼,送出门,还特意送上了吉普车,并且提醒他至少还要换三次药,伤才能彻底痊愈。
“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再来医院跑三趟啊?”黎枫啊一边说话,一边发动了汽车。
“唉唉,不换药可不行啊,不小心要感染上了破伤风,那是会要命的。黎营长,你要太忙,我到你的驻地来给你换行吗?”
“那太好了!百合花,我住在花园广场边上白俄老板开的莫斯科大酒店,随时欢迎你玉驾光临。”
黎枫平微笑着向百合子摆摆手,一踩油门,吉普车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