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时断时续地下着,大小河流洪水猛涨,沼泽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汪洋湖泊,逃难的队伍趟着淹至胸部的洪水行进更加困难,再加之又累又饿,许多体弱的人实在受不了,干脆倒在水中解脱了自己的痛苦。几个老人和哥萨克们骑在马背上,孩子则死死拽着马尾巴在洪水中扑腾。
更要命的是痢疾也开始在逃难者中蔓延开来,不分男女,人走着走着一内急蹲在路上就拉,动作稍慢的只好拉在了裤裆里,整个队伍臭气熏天,队伍走过的大道上也是屎尿狼藉。每天都有人倒毙在逃难的路途上,活着的亲人默默地用刺刀挖个浅坑,让死者入土为安,随后,又跟着队伍缓缓地向前蠕动。逃难者每天都生活在病人和死人堆里,弄得活人都弄不清生死界限了,不少人变得迷迷糊糊、东西不辨。
十七岁的岗山不幸也被传染上了,而且还病得不轻,连续拉了三天肚子,人也烧得晕头转向的。佳子像个大姐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行军时搀着他背着他,宿营时到处去找吃的喝的来喂他。每次岗山拉在了裤裆里,也是佳子给他洗兜裆布和军裤,没有换的,佳子便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给岗山做成一块兜裆布。
“我要死了……啊啊,佳子……我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呀!”每当岗山发出绝望的哀叫时,佳子便会给他打气:“岗山,你不会死的,你是头强壮的小牛犊,什么疾病也打不垮你!”
今天天亮时,佳子在宿营地附近的湖边抓到了一只肥腾腾的水獭。她用刺刀在水獭身上扎了个洞,让岗山把嘴凑到洞上喝那汩汩涌出的鲜血。
岗山喝了一口,又腻又腥又臭,一口吐掉。
没想佳子对他发怒了:“你这个懦夫,你要还想活命,就给我喝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她居然将鲜血喝进自己嘴里,然后再嘴对着嘴喂岗山,岗山这下即便是毒药也只能喝下去,一直到喝干净了水獭身上的鲜血。
水野大佐也十分关心岗山的病情,看见佳子为岗山所做的一切感动极了,说:“佳子,你真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优秀女国民!”
佳子却不屑地一甩脑袋说:“现在做优秀女国民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连天皇都投降了,日本都亡国了!我才二十四岁,只想能够继续活下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女人。”
那水獭肉,佳子一口也没尝,全烤熟后喂了岗山。
七八天后,又有许多患痢疾的人陆续死去,年轻的岗山却在佳子的精心照料下活了过来。
克什科夫将军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了,傍晚宿营时,他走到水野大佐旁边,严肃地说:“队长先生,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拖着这样庞大的一支开拓民队伍向着深山老林里逃跑是不会有任何希望的。”
水野大佐不高兴地说:将军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把他们扔下?”
将军说:“你不扔下他们你又能怎么样,你能保证他们吃的用的?就算是洗劫了一个中国人的屯子,又够这么多人吃几天?”
水野说:“我很清楚我们这样下去只能是慢慢走向毁灭,可是,即便死,我也必须和我的同胞死在一起。”
将军摇摇头说:“大佐先生高尚的人格令我十分敬佩,但是,处在战争的环境中如何让自己的战斗人员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这最后的几十名哥萨克不能这样毫无作为地白白死去,我要带着他们出山,有马有枪有刀,我们有能力从苏联人中国人手里夺取我们需要的一切。如果只有一死,我也必须和敌人同归于尽。”
水野见克什科夫去意已定,也不便挽留他。第二天天亮后,克什科夫将军最终与水野大佐拥抱分手了。
死人的事每一天都在接连不断地发生,生命对于水野大佐率领的逃难者来说已经变得来毫无价值和意义。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被苦难和绝望麻木了,甚至连亲人死在眼前也没有了一滴眼泪。
平沼老汉是在队伍第一次遭到土匪袭击时负的伤,伤并不重,大腿上被手榴弹弹片钻了一个洞,没伤着骨头,可是因为没有药,哪怕是红药水也没有一滴,整天呆在潮湿燠热的森林中,伤口很快便腐烂了,发黑的腐肉和成团的蛆一块块往下掉,连白生生的骨头也露了出来。更要命的是从昨天起平沼老汉就开始发高烧了,额头热得烫手,人也时昏时醒。他的四个儿子全都被征召人伍了,老婆和三个媳妇几天来一直用自己扎的担架抬着他,他的小儿媳妇挺着大肚子以枪作棍,艰难地跟在后面。平沼最渴望的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他的几次行动都被亲人制止了,而且不分昼夜地轮流监护着他。
森林遮天蔽日,林下草丛齐腰。所有的逃难者都已经变成了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的泥猴。
快到中午时,队伍终于走到了森林边缘,片草地出现在他们中央,还有一大片瓦蓝瓦蓝的湖水。
眼前——好大的一片草地啊,像一大块绿绒绒的地毯。在草地的就在这时候,平沼老汉用尽力气从担架上摔了下来。他此刻又清醒了,清醒过来的平沼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恳求他的亲人给他一枪。五个女人全都在他跟前跪下了,放声大哭。
队伍停了下来。
“你们嚎什么……还想要我继续受罪吗?快……快呀,帮帮我……八格,把枪给我!”
老太婆咬咬牙,猛地站起身把一枝三八大盖抓在手里,“哗”地把子弹推上膛。
所有人都痴痴地盯着她,没有一个人打算制止她的行动。
老太婆终于把枪口对准了平沼那颗犹如干瘪的橄榄般的秃脑袋。
许多人闭上了眼睛,盼望着那一声令人心悸的暴响。
可枪声没响,哭声却响起来了。老太婆到底下不了手,扔下三八大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还是小儿媳妇勇敢,她腆着大肚子端起自己的步枪,对着平沼的胸膛扣动了板机。平沼老汉枯瘦的身子陡地一震,用双手抓住枪上的刺刀,向小儿媳妇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激!
“唉,平沼再不会受罪了,真是让人羡慕啊!”有人大声地叹息。
这时,平沼的小儿媳妇将步枪倒过来,枪托杵在地上,刺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肚子,“嗨”地吼了一声,用力压了上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刀尖从她的后背上戳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她紧紧抓住枪身,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露出白生生的牙齿不断地呼喊:“帮帮我,快帮帮我!疼得真要命啊!”
水野大佐赶紧掏出手枪,刚想把满满一匣子弹全部射进她的前面。
是英起佳子,这个年轻的女教师以熟练的动作将三发子弹接连不断地射进了孕妇的后背。
枪声引来了麻烦,走在队伍前面担任尖兵的岗山和几名队员惊惶地跑了回来,大骂谁开的枪,枪声把蒙古人的骑兵招来了!
所有人都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马蹄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近,至少有一百匹马一齐跑动时才会发出这种雷鸣般的声响。每一下,都像鼓槌重击在逃难者的心上。
缩在平仓警长老婆怀里的儿子突然张了张嘴,好像要哭的样子,老婆吓坏了,把捂住了儿子的嘴。那孩子才两三岁的模样,透不过气,愈发挣扎起来,妈妈猛地闭上眼,咬紧牙,加大了力量。
水野大佐看见有着一副板刷头和一个红通通酒糟鼻的平仓警长的脸颊在急剧颤抖,牙齿在“咔咔”作响,几缕血丝,像蚯蚓一样从他嘴缝里爬了出来。
马蹄声终于远去了,人们依旧趴在草丛里不动,过了一会儿,岗山带着他的小队出了林子,随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岗山在林子外面大声呼喊:“嗨嗨,没事了,蒙古人走远了,都出来吧!”
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到湖边,趴在地上把头伸进湖里喝水。一个老太婆旁若无人地脱下已让稀泥屎尿糊得沉甸甸的衣裙,一丝不挂地向着湖水中走去,已经干枯的身子仿佛是几根木棍撑着一张皮,两个**犹如风干的茄子。紧跟着仿效她的是英起佳子,佳子**的身体凹凸有致,**丰满而坚挺,皮肤洁白细腻,在艳丽的阳光下泛射出夺目的光芒。许多女人男人也都学着她俩的样,赤身露体地走向湖水中。没有人说话,人人都旁若无人地在惬意地洗涤着自己的身子。当人们对生命也毫不足惜的时候,谁还会在乎自己微不足道的尊严呢?
草地上垒起了三个小坟堆,他们都是像平仓警长的儿子一样在片刻之前被父母亲手捂死的。
有幸没死的孩子们又饿得“嗷嗷”哭叫起来。
平仓警长没有流一滴眼泪,站在儿子的坟前扬着脑袋对警务所的人大声喊道:“喂,你们全都过来,我们开个短会吧。”
会议决定,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先走一步”;为避免枪声引来危险,一律用刺刀。
全体同意。竹内参事官提出一个建议,不用埋了,最好让孩子们全都干干净净地留在这片清澈的湖水里。
竹内的老婆两天前拉肚子拉死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一直由他背着抱着扛着。
大家正要动手,平仓警长的妻子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袋里还有点白砂糖,让孩子们吃了再走吧。”
她站起来,拿起丈夫的军用水壶,从湖里舀起一壶清水,把最后的一点白砂糖全部倒了进去。
十五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喝着甜甜的糖水,高兴得又蹦又跳。
恒川小队长、堀井股长、三木警尉首先把刺刀刺进了自己儿子的后背。
在女人的号哭声中,孩子们在四处喷溅的鲜血中接连不断地倒下。最后剩下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向不忍心动手的父亲竹内参事官大喊:“爸爸,也给我一刀吧!让我和他们一起去!”
竹内一咬牙,刺刀扎进了儿子的胸膛。
十五个小孩被扒光了衣服,他们的尸体像白蜡一样摆成一排。平仓警长的妻子跪在尸体旁边,将还在哺乳期的孩子抱了起来,扳开儿子的小嘴,把**强塞进嘴里,让已经死去的儿子最后感受一下母亲的亲情,然后放下孩子,用手把他的小嘴合上。
父母们一起向孩子们祷告:“不要埋怨我们呐,实在没办法,只有这么办啊!”
随后,父亲们把孩子抱起来,呈一排走向湖水,当水淹至腰间时,他们停了下来,把孩子们轻轻放进了湖水中,看着他们一动不动地沉了下去。
2
在“八路军龙江支队”指挥部里,巩麒受到了弟弟和周吉平、于学渊最热烈的欢迎。
巩麒很快便了解到,“八路军龙江支队”只不过是由地下工作者和暴动战俘组成的一支武装,他们早已与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不过仍然让他高兴的是,在初来乍到的龙江,他们这批刚刚跟随苏联红军回到祖国的共产党人,毕竟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多真正意义上的同志。
巩麒兴奋地把弟弟和同志们关心的许多情况一一告诉了他们。他说八月九日上午,周保中旅子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国际旅训练基地主持召开了全旅官兵随苏联红军回国参战的誓师大会,要求国际旅的每一个战士都要同苏联红军并肩作战,解放东北、光复家乡,完成抗日战争的历史使命!苏军远东军区的政治委员希金中将也讲了话,宣布随苏军返回东北的中国军人都有苏联红军和中国抗日联军的双重身份,中国军人要采取一切行动协助苏军各方面军分别占领东北各战略要点,并准备接受驻各城市苏军卫戍副司令的任命。战斗结束后则帮助苏联红军维持占领区的秩序,肃清敌伪残余和一切反革命分子,提高苏联红军在群众中的威信;利用军管的形式接管日满财产,在苏联红军撤出东北后,再以中国抗日联军的身份公开接收政权。
但是,主人们介绍的情况,却令巩麒乐观不起来。
巩麟告诉哥哥,日本投降后,龙江的局势非常复杂,国民党组织从地下走到地上,现“光复军”总司令徐汉骧系国民党反满抗日武装的头子,现在从地下走到地上,公开打出了“国民党龙江市党部”的牌子,不听苏联人的招呼,大发委任状,拼命壮大自己的政治力量武装队伍,日满时期的许多官吏也纷纷投靠国民党,大肆活动,积极为国民党全面接收龙江做准备工作。
周吉平说日满时期的龙江市警察局长兼警察大队大队长郭正坤,其队伍已被苏军缴械,但徐汉骧又让他出面搜罗旧部,现已拉起一支有一千三百多名旧伪警组成的武装力量,打着“光复军治安大队”的牌子,经常以维护社会治安为借口给我们找麻烦。
巩麟还抱怨说,苏联人对国民党网开一面,反而对自己的小兄弟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龙江八路军时冷时热,虽然也给了他们办公用房和部队驻地,也给了他们枪支弹药,却不允许参予接收日满财产,甚至还反对八路军以共产党的名义公开活动。现在队伍的情绪很大,都说大家眼巴巴地盼望着老大哥来帮助自家兄弟,没想老大哥来了,手倒拐却往外拐。
巩麒对苏联红军的做法也很有看法,不过,囿于自身所处的特殊位置,他又不能做火上添油的事情,只能说苏联红军这么是受到国际条约的制约,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要尽量从积极的角度去理解,消除队伍中产生的抱怨情绪。
当他知道他的中国同志们眼下最感困难的是粮食时,遂自告奋勇地拍着胸口说:“巩“这事让我来办!我这个团长兼卫戍副司令没法让苏联人公开表态支持你们,不过帮自己弟兄们弄点吃的喝的,倒是小事一桩。”
巩麒回到大酒店,马上把六名中国营长和苏联教导员火速通知到他的大客厅里,命令他们马上去想办法找汽车,越多越好,找到了就直接到火车站黎枫平打下来的那个日军粮库去装粮食,然后运到酒店庭院里待命。
巴霍诺夫等军官们离去后,对巩麒说道:“你刚才不在,尤尔金科大校打来电话,说军队进城后违纪现像十分严重,让我团马上抽调精干力量组成一个城区纠察队,专门惩治违纪官兵,维护苏联红军的形像。”
巩麒说:“让黎枫平干就行了,他手下那帮弟兄还不算精干?”
“哦,大校还通知我们进城后要注意两个重要的原则,第一,苏联红军一如既往地支持中国共产党;第二,由于八月八日苏联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已经签订了《中苏友好条约》,就必须遵照国际公约行事,为了不致造成苏联政府在国际上的被动,对中国同志的支持,只能是在不公开的前提下进行。”
巩麒原本就对《中苏友好条约》中“苏联政府同意予中国以道义上与军需品及其他物资之援助,此项援助当完全供给中国中央政府即国民政府。”之类的条款有气,此刻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态度生硬地说:“这就是说,苏联红军既公开地支持国民党,又藏头掖尾地支持共产党。对吗?”
“团长同志,这只不过是苏联最高统帅部为了避免美英帝国主义找借口在国际上孤立苏联而被迫采取的策略而已。我们布尔什维克对中国同志的支持是一贯的,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
巩麒余怒未息:“这样的策略,我看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
巴霍诺夫苦笑着耸耸肩,表示自己对这样的大事无能为力。
处在巩麒和巴霍诺夫的地位,当然不可能知道东北乃至国内国际眼下复杂的局势。
就在这一年的四月底,毛泽东主席在中共七大的讲话中强调:“东北是很重要的。从我们党,从中国革命最近和将来的前途来看,如果我们把现在的一切根据地都丢了,只要我们有了东北,那么取得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就有了巩固的基础。”
而在此之前的同年二月,苏联、美国、英国在苏联克里米亚半岛的雅尔塔举行了三国首脑会议。为争取苏联及早对日作战,在雅尔塔会议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邱吉尔和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斯大林,背着四大同盟国之一的中国,进行了一场秘密交易,在没有中国代表参加的情况下,把恢复俄国一九〇五年在中国所享有的特权,作为苏联对日宣战的交换条件。
八月十四日,中华民国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在莫斯科被迫与苏联政府外交部长莫洛托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这个条约的签订,苏联事前根本没有和中国共产党通气,所以共产党对该条约的内容一点也不了解。该条约是斯大林从苏联本身的利益出发,对美国和蒋介石的力量估计过高对中国共产党的力量估计过低的情况下决定签订的。斯大林想通过条约来缓和矛盾,避免直接与美、英直接对抗。岂知这样做,非但没有能够缓解矛盾,反而使斗争形势更加复杂化了。因为这个条约规定只有国民党的军队才有权接管东北,这就否定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东北人民坚持十四年抗战所取得的接收东北的合法地位,给八路军进入东北,建立东北根据地带来了新的困难。但不可否认的是苏联出兵东北,也使中国的抗日战争形势迅速发生了有利于中国共产党的变化。
为了最后消灭日本侵略者,八月九日,毛泽东发表了《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抗日军队,向日寇及其一切汉奸走狗展开全面的反攻,十一、十二两日,朱德总司令连续发布七道命令,其中第二号命令指示冀热辽之八路军分兵三路向东北星夜疾进,配合苏军作战,迅速接管东北。
此时,冀热辽十六军分区的司令员曾克林,率领一支近万人的部队组成八路军挺进东北先遣纵队,正师行途中,浩浩****向关外扑来。
蒋介石痛失先手,急派熊式辉与蒋经国飞往长春从苏联人手里接收东北,随即又调兵遣将,借用美国军舰,将杜律明的数十万精兵强将运往东北,决不允许东北落入已抢在中央军之前出关的共产党之手。
此时的苏联人则是左右为难,从意识型态和感情上,他们也的确更愿意把东北交到中国共产党人手里,但是,刚刚同国民政府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里就白纸黑字地写着:“苏联政府以东三省为中国之一部分,对中国在东三省之充份主权重申尊重,并对其领土与行政之完整重申承认。”条约中的“中国”,当然不是尚在指延安窑洞里的共产党人,而是由国民党执政的中华民国政府。蒋介石后面还有美英诸强,所以苏联人也不敢公然践踏国际准则。虽然为难,但眼下的东北毕竟掌握在苏联人手里,强权面对公理,毕竟有足够的回旋空间。苏联人此时的策略就是,对国民党一个字“拖”,对共产党则是允许存在,暗中支持。
所以,巩麒、巩麟、周吉平、于学渊等中国共产党人对苏联战友时阴时晴时热时冷的变脸术大伤脑筋,却始终弄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
3
为了帮助“八路军龙江支队“,巩麒把住在“圣·彼德堡大酒店”的黎枫平的一营和住在附近日本小学校里的二、三营全部派出去了。可是,只有二营和三营顺利完成了任务,他们总共征收了七辆大卡车,还有两辆日本医院的救护车,全部装满了面粉和玉米粉。作为全团绝对主力的黎枫平的一营既没弄到一辆车也没弄到一粒粮,却立了一个大功。他们稀里糊涂地闯到了白俄聚居的彼德大街上,阿诺高列走到这里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对黎枫平说:“我简直像是回到了沙皇时代,看看,留着大胡子的马车夫身穿紧腰长礼服,驾着马车隆隆驶过;街上一群群小孩穿着旧俄时代的学生制服;绅士们戴着圆形小礼帽;裹在黑色长袍里的神父们对着教堂的圆顶做祈祷。这些他妈的家伙全都是我们苏维埃最凶恶的敌人,我们还到哪儿去找车,见车就抓!”
一家门脸儿很气派的商店门前正好停着一辆大卡车和一辆运货车,黎枫平和阿诺高列立即带着战士们赶上前去。没想这时候二楼上突然响起枪声,一名战士倒了下地。
敢向苏联红军开火,这还了得!不是他妈的活腻了吗!
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战士们立即按照战斗队形展开,有的迂回包围,有的攀房爬屋,冲锋枪机关枪“哒哒哒哒”向着那屋里的人影儿不歇气地狂扫。
这时,一辆俄式马车正从市中心花园广场方向轰隆隆驶过来,刚拐过街口,车上的乌尔绍夫听见猝然响起的枪声,撩起窗帘往外看了看,神色大变,赶紧喝叫车夫掉转马头,狂奔而去。
躲在商铺楼上的袭击者仅有手枪,哪儿招架得住,黎枫平率领战士们片刻工夫就冲进去将袭击者一网打尽。
原来,乌尔绍夫通知了二十来个敌视苏维埃政权的白俄正准备在这里召开秘密会议,商量红军进城以后如何进行地下武装抵抗。放哨的人突然看见全副武装的红军跑步前来,以为是事情败露,红军闻讯赶来抓人,惊骇之际就开了枪。
黎枫平和阿诺高列把十四个活着的白俄押往酒店。一听汇报,巩麒和巴霍诺夫立即亲自将白俄押往卫戍司令部。
这是龙江城中第一起胆敢公开向苏联红军开枪的反革命案件,勃斯沃尔夫将军极为重视,亲自组织力量突击审讯俘虏。获取的口供令将军热血沸腾兴奋不已,臭名彰著罪恶累累的阿尔莫·克什科夫竟然从海拉尔逃到了龙江,而且还在几天以前率领残存的上千名“克什科夫部队”的哥萨克骑兵开上牯牛岭要塞,妄图阻挡红军的钢铁洪流。
将军立即抓起电话,向占领龙江的所有部队下达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命令,要他们不惜一切手段,尽快把克什科夫送到自己跟前。
勃斯沃尔夫将军非常清楚,对苏联人来说,抓住臭名昭著的克什科夫将军,远比占领一座小小的龙江城的政治意义更为重要。自从前沙皇俄国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一九一九年在伊尔库茨克被红军击毙后,谢苗诺夫便继任为新的白俄领袖,这么多年来,克什科夫就是谢苗诺夫手下最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的统帅,靠着日本人的全力支持,克什科夫在海拉尔建立了自己的大本营,率领哥萨克骑兵频繁地过境烧杀掠抢,让苏联老百姓在边境上无法生存,最高统帅部针对虎视眈眈的日本关东军修建的许多重要军事设施也屡遭破坏。如今,住在大连夏家河子的谢苗诺夫已经被苏军突击队从天而降生擒回国,他要能在龙江抓住克什科夫,那就是为苏维埃祖国立下的一桩旷世奇功!
将军向占领军下达了抓捕克什科夫的命令后,随即又下了一道命令,将十四名白俄押到庭院上枪毙。
印着克什科夫照片的悬赏通缉令极快地贴在了龙江市大街小巷的墙上——“老毛子”真他妈舍得啊,不用东北通卷,也不用苏联卢布,赏的是五万块叮当响的大洋!一支支清剿队伍立即组织起来开往乡下山区。不单是苏联人、蒙古人,徐汉骧领导的“光复军”与巩麟领导的“八路军龙江支队”,也都奉苏军卫戍司令部之命,派队伍下乡剿匪,搜捕克什科夫。
为了确保能抓住克什科夫,勃斯沃尔夫将军还采取了一个“以夷以夷”的手段,强征一批住在龙江城里的俄罗斯人随清剿军下去——他们的任务十分明确,就是协助清剿军指认抓捕克什科夫。
这样一场大搜捕立即形成了一场对白俄的大清洗。
巩麒和巴霍诺夫接到抓捕克什科夫的命令后,他俩同时想到的第一个清洗对像,就是他们“下榻”的圣·彼德堡大酒店的白俄老板。
老板乌尔绍夫一家住在酒店后面一所单独的花园小楼里。黎枫平率人将小楼围得像铁桶一般。就在士兵们将乌尔绍夫带出屋子里,从里屋跌跌撞撞地追出一位姑娘,向巩麒和巴霍诺夫苦苦哀告:“求求你们,不要抓我爸爸呀!他早就残废了,现在是一个商人,早就没有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了。”
军人们全都惊呆了——这是一个美丽得令所有男人目瞪口呆的姑娘!
巩麒不为所动:“我们是奉命行事。”
“可是,你们住在我爸爸开的酒店里呀,让他为你们服务不好吗?要是没有爸爸,伙计们会散,酒店也会垮的呀!”
巩麒嘴巴一张正要下令将人带走,巴霍诺夫低声说:“团长同志,我们可以把他监视起来,这么个瘸了条腿的老家伙,他还能跑得了?没有了老板,伙计们真要散了,让谁每天给我们做好吃好喝的?”
政治委员这么一说,黎枫平也就拿出长官的派头训斥道:“老家伙,你给我听好了,老老实实地为我们红军服务,胆敢和反动白俄勾结捣鬼,我枪毙了你!”摆摆手说:“好吧,那就听政委的,暂时饶你一命。”
第二天上午,瘸了一条腿的乌尔绍夫拄着拐杖亲自在大门前吆喝着,招呼几个工人把老招牌摘下来,换上了一块写着“莫斯科大酒店”的崭新的灯箱式招牌。
转瞬之间,龙江市变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沿街所有的高大建筑上,到处都挂上了大幅的苏联红旗、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旗,以及斯大林、蒋介石的巨幅画像。犹如滚滚洪流一样拥挤在大街上欢迎苏联红军入城的老百姓,也大都摇动着一面苏联或是中华民国的小国旗。八路军打出的锤子镰刀旗也有,少得可怜。
音乐声震天动地,回**在龙江市的每一个角落。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苏联国歌和雄壮的《国际歌》。入城仪式是像征性的,不到一个小时就过去了。
巩麒的国际旅第一团奉命担任卫戍司令部的警卫和城区的纠察任务。所有住在莫斯科大酒店里的苏联人和中国人都舍不得离开。巩麒和巴霍诺夫研究后决定团部和黎枫平的一营仍然住在酒店里,其余的两个营则从学校迁到卫戍司令部,住进大楼后面日本人留下的兵营里。
上午八点不到,以青木中将为首的日本关东军一三二师团十七名将军,一百三十余名校佐,在苏联红军的押送下,来到了他们过去曾盘据其间发号施令的这栋大楼跟前。按照占领军的命令,在大楼前面宽敞的庭院上,面对临时搭置在大楼前的台阶平台上的受降台,排列成整齐的方阵,等候着红军将军前来受降。
奉命担任受降仪式现场警卫工作的是黎枫平的一营。此时,他与清一色头戴钢盔,胸挎“波波莎”冲锋枪的战士们站在宽阔的庭院四周,怒目瞪着这帮曾在中国的土地上不可一世的日军将领们。看着败军之将们穿着厚厚的饰有金线的黄呢军装,戴着雪白的手套,在夏日骄阳的灸烤下,汗流满面,禁不住感慨万端,神情上显露出无限的骄傲。
高音喇叭里不断地播放着苏联歌曲,既有《国际歌》,也有在红军官兵中广为流传的《喀秋莎》《小路》《共青团员之歌》等优美的歌曲。快到十点时,在一大帮同样军服笔挺、带着雪白手套的苏联军官还有巩麒副司令的簇拥下,首任卫戍司令官从大楼里出来,踏着红地毯缓步登上受降台。与此同时,联国旗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徐徐升起。
主持受降仪式的红军军官发出口令,青木中将独自上前,双手捧着一三二师团的编制、武器、人员名单和序列表,低垂着脑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双手往前一伸,呈献给了这座城市新的主人勃斯沃尔夫少将。
勃斯沃尔夫将军在受降台上发表讲话:“青木将军和他的幕僚们在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明智的做法,无条件向苏联红军投降。”随后又充满**力地说,“作为参加这场战争的大多数的官兵,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除罪大恶极的战争策划者和两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外,你们都将获得释放。你们同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团聚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我只希望你们能深刻地反思这场战争,永远不再拿起武器,成为人类和平的使者……”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巨烈的爆炸,随即便是一连串尖厉的枪声!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勃斯沃尔夫将军中断了讲演,疑惑地看了看齐聚在平台上的苏联军官。
日本军官们面面相觑。
最紧张的无疑是巩麒和巴霍诺夫,一旦受降现场发生意外,他们自当难辞其咎。
“还傻站着干什么?弟兄们跟我上车!”黎枫平大叫一声,与阿诺高列带着战士们奔向停在庭院边上的几辆大卡车和一辆敞篷吉普车。引擎轰响,满载士兵的几辆大卡车风驶电掣般接连驶了出去。
这是一场突然爆发的骚乱。
骚乱发生在“八路军龙江支队”门前的大街上。就在苏联红军的入城式刚一结束,徐汉骧即以国民党龙江市党部的名义在火车站广场召开“社会各界庆祝中央政府胜利光复龙江大会”,会后举行全城大游行。当游行队伍经过“八路军龙江支队”门前时,一些国民党人开始向八路军进行挑衅、谩骂,要八路军滚出龙江市。八路军战士也不甘示弱,涌出门去对骂。事态马上升级,乱石砖头雨点般向八路军飞来,不少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大家只好退进院内,并在墙头窗口架起机枪,以图自卫。就在这时,一名国民党人突然向院子里扔进一颗手榴弹。爆炸声刚一响起,许多国民党人也拔枪向院里射击。与此同时,八路军的机关枪冲锋枪也毫不客气地响了。
冲突一爆发,郭正坤立即率治安大队也跑步赶到,要强行进入八路军指挥部缉拿凶手,收缴武器。巩麟等人当然不允,双方推来搡去,一场更大的流血事件一触即发。待黎枫平率领的车队赶到,龙江支队门前也是死伤者无数,街上院里都死叫喊声。
不用问,黎枫平一看眼前的阵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对阿诺高列说道:“看看,街上全是国民党方面的人,我敢肯定是国民党的人跑到八路军门前来捣乱。”待吉普车一停下,他陡地站起身,对着重新密密簇簇围了上来的游行者大声喝道:“你们谁是当官的?给我站出来说话!”
苏联军官居然是个长着一张英俊的中国脸说一口流利中国话的中国人,所有的人都仰着脸好奇地盯着他。
西服革履的徐汉骧站了出来,声高气壮地说道:“我是国民党龙江市党部书记长兼‘光复军’总司令徐汉骧。今天上午,我党组织军民上街游行,庆祝我中华民国政府光复龙江。可是共产党居心叵恻,竟向我和平军民开枪寻衅,致我数十人死伤。本人代表国民政府,强烈要求占领军严惩共产党肇事者!”
巩麟一见是黎枫平带着大队人马赶来,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马上带着院里的八路军官兵也拥了出来。
“我是‘八路军龙江支队’的总指挥,”巩麟装着根本不认识黎枫平的样子说道,“红军军官同志,他们这是颠倒黑白,强辞夺理!你看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有意跑到我们指挥部门口来寻衅闹事,朝我们院里扔手榴弹,炸死炸伤我多名八路军战士……”
徐汉骧吼道:“巩麟,我劝你不要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回去好好看一下《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吧,只有我们中国国民党才是名正言顺的接收者,你这所谓的八路军有什么资格跑到龙江城里来凑热闹?”
巩麟喝斥道:“徐汉骧,你这是严重破坏国共合作的言论!你不要忘记了,现在还是国共合作时期,你必须对你说的话负完全责任!”
黎枫平沉下脸:“你们双方都死了人,都伤了人,现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听谁的?我可不管你们什么国民党共产党,谁打死了人都得给我负责任!顾连长,把这两个组织闹事的头头都给我抓起来,弄回去再慢慢审问!”
顾彪带着战士们一拥而上,把徐汉骧、巩麟架上大卡车,在一团叫骂声中夺路而去。
车队回到卫戍司令部,受降仪式早已结束。
巩麒叫黎枫平把徐汉骧和巩麟先带回一营驻地,他和巴霍诺夫向政治部主任汇报处置情况。
没想到,尤尔金科大校却批评他们太缺乏政治头脑,要他们立即放人。还说他们这样粗暴地对待国民党地市党部书记长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如果传到国际上去,将会给苏联政府造成极大的被动。当然,对八路军的指挥员这样子,就更不应该,中国共产党是我们的兄弟党,八路军是我们苏联红军的好战友,虽然碍于两国政府之间的友好条约我们不能公开地支持他们,在不剌激国民党人的情况下,给他们一些必要的帮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巩麒挨了批评心里却很高兴。巩麒和巴霍诺夫赶回酒店,先叫黎枫平客客气气地把徐汉骧“礼送出境”,又低声吩咐了黎枫平几句话,随后把巩麟请到他的卧室里,好好地款待了一番。吃过一顿丰盛的午宴后,巩麒和巴霍诺夫、黎枫平把巩麟送到楼下,指着停在大门前的一辆卡车说:“巩麟,你上去看看吧。”
巩麟赶紧爬上车,往车厢里一看,哈,不仅有几十袋白面,半车厢开了边的新鲜猪牛肉,还有几大箱红葡萄酒、几大箱香烟。
巩麒豪爽地说:“连车带货全送给你们龙江八路军了,高兴吧!”
巩麟喜出望外,跳下车紧握着哥哥的双手嚷道:“有这样的好事,我倒真希望黎枫平每天能上门来抓我一次!”
巩麒乐呵呵地说:“你可别谢我,还是好好谢那些有钱的白俄吧,他们家里的山珍海味,全都是给我们准备的。”
苏联红军对白俄的清洗造成了龙江人的第一次大恐慌。一切抓捕和抢劫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革命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实施。龙江市的三十万人口中,日本人有五万,这还不包括日本军队,朝鲜族有五万,白俄有三万,余下的都是中国人。三万个白俄家庭中有多少人被列入了整肃名单,这无疑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
抓捕的同时也就是大规模洗劫的开始。装甲第一师三个月前才从柏林赶到远东,他们太清楚德国人是怎样对付占领区的苏联人的,所以他们在柏林的占领区里以同样甚至更为严厉的手段报复了德国人。这种报复的快感至今还在许许多多的官兵的血液中骨髓里发酵,并由此激发出更大的报复欲望——尤其是是面对众多像绵羊一样任由宰杀的敌对分子面前。
屠杀毕竟不比抓捕与抢劫,大都是在夜间进行,一群群的被反缚双臂的白俄被全副武装的红军士兵押往城郊,随即枪声像节日放鞭炮似的响起,所有的死者均被卡车拉到鸭绿江边,随波逐流进入黄海之中喂鱼。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龙江人已经习惯于听着这样的枪声进入梦乡。白俄像水银泻地一样日复一日地逐渐消失,但是,龙江人并不会感到城市人口因此而减少,因为另一支他们从未见过的骁勇之师正向龙江星夜兼程,用不了多长久,身穿肥厚黄布军装军帽沿上缀着一枚青天白日帽徽的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就会浩浩****地开进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