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中与鲁芸阁离开不久,鲁斯顿上校就带领华工出了山洞。
队伍接连翻过两道山梁,看见了公路上拥流不息的战车与队伍。公路已被彻底打通,那是协约国的军队。
他们穿下谷地,走上公路,随着队伍前进。
前面传来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围困比利时重要战略据点伊普尔长达四年的德军也于昨天半夜里悄悄撤走,伊普尔已经解围。
强劲的穿山风把雾幛撕成碎块,满山满谷乱卷。前方,炮声隆隆。队伍加快了进军速度。
黎明时分,华工们从森林里钻了出来。在一大片辽阔荒芜的比利时平原上,坦克与坦克,士兵与士兵,大炮与大炮,正在展开一场大血战。暗灰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士兵像云团在平原上滚动。
公路上,森林里的队伍像大河小溪直泻而下,向着厮杀的战场漫涌而去。
鲁斯顿上校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的情况。他看见协约国士兵已经在多处地方突破了德国人的防线,但德国人并没有退却,他正在和进攻者殊死搏斗。暗灰色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从他们的第二道防线增援上来。
眼光掠过平原,他看到整个西方的地平线被无数跳跃的闪光照得透亮,德国人的第二道防线左右延伸,长无尽头。
鲁斯顿上校喊道:“弟兄们跟着我和张副官,千万不要跑散。”
他们飞快地从斜刺里往300码外的那个只剩下残墙断壁的村庄跑去。他们在一堵断墙后面看见6名美国士兵全都已经死去,两挺哈乞开斯式重机枪却完好无损。
这时候雾已消融在水汽蒙蒙的草梢上。
鲁斯顿上校把头伸出断墙壁,从望远镜里看见对面500码的地方有四辆德军重型坦克成梯形向他们爬来。
在坦克后面,一支轻型炮队已经拆下前车。上校清楚地看见了正在大炮旁边忙碌的德国士兵。走在坦克旁边的,是3个骑马的军官。
华工们顿时紧张起来。
然而,幸运的是一颗炮弹掠过他们的头顶,在德国人的队伍里爆炸了;紧接着又是一颗;又是一颗。
两辆坦克轰地燃了起来。其中一辆坦克左边的履带竖在空中,好像一条准备袭击的眼镜蛇。
华工们所有的武器一齐向德国人开火了,6挺刘易斯轻机枪与两挺哈乞开斯式重机枪疾风般的扫向射声听起来令每一位华工心花怒放。
德国军官随着痛苦嘶鸣的战马倒在地上,士兵们扔下大炮野蜂般四处乱蹿,有一匹白马晕头转向地竟向中国人跑了过来。
“抓住它!”张登龙扔下机枪,大吼一声,跃出战壕迎着白马冲了上去。他仿佛觉得还有弟兄跟了上来。
白马倏地掉头往左边跑去,张登龙毫不停步,奋起直追。
“张副官,快回来!”鲁斯顿上校大呼道。
上校的惊呼声飞进张登龙的耳膜,灌进他的心底,使他感到一种奇异温暖。一种强蛮豪勇的力量正汩汩涌进他的全身。
他要抓住这匹白马。他相信他完全能够赶上它抓住它。他要在英国人和弟兄们面前美美地露上一手。他要把这匹亲手缴获来的战马送给赏识他器重他的鲁斯顿上校,让他骑着这匹高头大马进柏林城,准比拄着那根破拐杖神气……妈的,这皮靴让人跑起来不带劲儿,脚上要是穿的草鞋,我早就抓住它了!
白马跑进一片洼地里。他与马的距离拉远了,耕耘过的土地松软陷脚。他恼怒起来,不顾一切地向着洼地里狂奔。
突然脚底兀地一空,他大叫一声摔了下去,黏糊糊的冰冷的**将他淹没,眼前一团漆黑,然后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臭味。
他知道他摔进了一个粪坑里。幸亏坑里的粪水不很深,刚刚淹至他的脖子。他不会水,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子,从粪水里冒出头来。
身子沉重无比,钢盔掉进粪坑,粪水蒙住眼睛使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他总算摸到了粪坑边沿,双手用力,身子往上一纵,谁知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猛地戳到了他的脸上,他大叫一声,又掉进了粪坑里。
等他重新冒出头来,他吓呆了,两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鼻尖。
“你们……”他惶惧地叫出声来。
粪坑边上,站着王五儿和那个唇上有紫疤的北方人,满脸杀气腾腾。
紫疤突然哭喊道:“哥啊,兄弟今天,总算给你报仇了!”他的枪口抖动得厉害,却没有立即扣动枪机。
“张登龙,你今天总算死在我弟兄俩的枪口下了。死,我也要让你死个明白。”王五儿吼道,“你在松姆河边杀死的那个北方人,是他亲哥,也是我的亲姐夫!”
“五儿,大敌当前,你们……不能杀我!”
“张大哥,你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是为我们中国人争气的英雄,我们佩服你,敬重你。”王五儿突地狠声道,“可今天要不杀你,我怎么有脸见我亲姐,他怎么对得起他亲哥?”
“好汉……英雄……嗬嗬嗬嗬!”张登龙突然狂笑起来,笑罢,他头一扬,硬声道:“日你妈,来吧,打脑壳,对穿对过!你爷爷要眨一下眼睛,就是你们裆下的玩意儿!”
“砰”,枪声响了,子弹击碎了脑袋,红的鲜血白的脑浆四下溅开。
王五儿和紫疤一声不吭地看着张登龙无力地颠扑了几下,沉进了坑底,他俩才转身欲去。
突然传来的“叽里哇啦”的喊话声使他俩蓦然回首,眼前情景,惊得他们目瞪口呆。对面的洼地边沿上,站着十几个手执武器的德国人。
“哥,他们好像是叫我们投降。”
“狗娘养的!中国人决不投降!”王五儿嘶声大吼,举枪欲打。
但顷刻间,他和紫疤就被一阵密集的弹雨打倒了。
德国人走了,粪坑边上,留下两具弹孔累累的尸体。
就在伊普尔城外5英里左右的一个村子里,两辆坦克冒着中国人的枪林弹雨直直地冲了过来。接连不断的射出的炮弹,打得村子里树倒房塌,残砖碎瓦四处乱飞。几位弟兄拿着手榴弹不顾死活地冲上去,但还未靠近坦克,就被射击孔里射出的子弹打倒在地。
滚动的灰尘呛得鲁斯顿上校“吭吭”直咳。身边的中国人全已经死去。他站起身来,看见袁澄海和十几位华工卧在另一堵断墙下,还拼命地向坦克射击。
他刚想跑过去,但不知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脚踝上,好像被骡子猛力地踢了一脚似的。肚子也火烧火燎地疼得厉害。
他用双手紧捂住肚子,蜷了下去。血水从指缝间往外喷出……他非常激动,透过烟尘,他看见德国坦克正飞快地向他压来。
他大叫一声,慌忙从地上爬起,没命地往村外的平地上跑去。
坦克推倒断墙,从美国人和中国人的尸体上碾过,向他紧追不舍。
另一辆坦克推倒了袁澄海前面的断墙,没死的华工一哄而散,坦克上的两挺机枪不停地对着他们的背影喷吐着火舌。
提着机枪往回奔的袁澄海突然站住了。一小队背着喷火器的英国人正迎着他跑了过来。他回过头去——是上校的尖叫声使他回过头去。
他这时离坦克已经很远。眼前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中国人。
他看到了一幅令他肝胆俱裂的场面:鲁斯顿上校的钢盔颠掉了,皮靴也跑掉了一只,他正捂着肚子没命地往前狂奔,他那高瘦的身子像一切弯曲的枯竹,满头白发向后飞扬,他跑起来一瘸一拐,东偏西倒,与其说是跑,不如说像只袋鼠一样往前直蹦。坦克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寸步不离紧追不舍,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上校——!我来啦!”袁澄海狂吼一声,向鲁斯顿上校冲去。
他让过上校,端起机枪对准坦克猛烈地扫射,子弹在钢板上溅击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袁澄海此时已如同疯魔,他一步不退,一边射击一边狂怒地大骂:“来吧,德国人!老子和你们拼了!”
坦克猛地将他冲倒,鲁斯顿上校听见他发出的最后半声短促的惨叫,眨眼间,坦克已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鲁斯顿上校得救了。他跑到一个小池塘边,看到坦克中了英国人的**燃烧剂,像个火球似的在平原上乱蹿。
几个坦克手从炮塔顶部钻了出来,刚刚落地,就被一阵乱枪打死。
他虚脱般地瘫倒在地上。
满地是粉红雪白的花瓣,他吃力地仰起头……原来,他躺在了几株鲜花盛开的木芙蓉树下……
他累极了,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能想。
天知道鲁芸阁靠着什么样的力量,才钻出了森林,来到了战场上。
他顺着山壁,连滚带爬地下到了平原上。
他的心麻木了,腿也麻木了。麻木使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的双脚踏上坚实的比利时平原,活像踩着一层厚厚的软软的棉絮,身子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到处是尸体,人的尸体、骡马的尸体、战车的尸体。
他坚定地向着枪炮声响得最激烈的地方走去。尸体不断地把他绊倒,但他立即又爬起来向前走去。
他只有唯一的想法,找到弟兄们!回到中国人之间!
他又跌倒了,一把刺刀在他的左脸颊上戳破了很大一道口子,他却感觉到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他破烂的服装上糊满血迹。他的血,尸体的血。
下雨了。很小的雨。战场上雨线如线,雨雾如烟。
他向每一个活着的或半死的士兵打听……可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中国人在哪里?……啊!百十个弟兄,只不过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滴水……
一群救护队员抬着几个伤员从前面下来了。
“朋友,看见中国人在哪儿吗?”
“中国人!……喂,伙计们,这战场上有中国人吗?”
许多人笑了起来。钢盔下还有姑娘的眼睛。
一个伤员在担架上嚷叫起来。那是一个法国士兵:“我看见了,他们在伊普尔左边那个被炮火毁坏的村子里!我还亲眼看见一个中国人用机枪和德国坦克肉搏,他的英勇与愚昧让我大为吃惊!”
他连感激也忘了。虽然他是那样由衷地感激他。
他撇下他们刚走了两步,突然,他听见一串马蹄速疾叩击大地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名英国传令兵策马奔来。
他高兴得发了疯似的,帽子也跑掉了,马一个劲儿地飞奔,勒也勒不住,他索性一边任马飞跑一边狂喊:“德国人战败啦!战争结束啦!”
“什么?你他妈的被大炮震疯了吧!”队伍里有人高声骂他。
传令兵理也不理,纵马向前奔去。
“上午11点全线停火!”传令兵向着阵地上的士兵们嘶声狂吼,“往下传,士兵们,11点全线停火!德国人在停战协定上签字啦!”
简直是晴空霹雳!
所有的人都痴立着一动不动……可怜的灵魂怎么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讯啊!
鲁芸阁木然地继续往前挪去……脑子里像一锅沸腾的水,白雾腾腾……11点停火……全线停火……战争结束了!他像个傻子似的不停地念叨着……他仍然不敢相信,这真他妈的是一场噩梦……噩梦仍在继续。他在噩梦中,千千万万的人都在噩梦中!
他的心“噗”地一跳,他看见了一具中国人的尸体。
他是从服装上认出来的。他看不出这死者是谁,因为尸体已经成了一张大肉饼,脑袋也被碾碎……
紧跟着,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许多倒在地上的营里的弟兄。他们全是被机枪打死的。他哭了起来。
“鲁斯顿上校!……张登龙!……袁澄海!……”他凄切地叫喊起来。
可是,除了尸体,再无一个活着的中国人。
他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扒乱蹿,大声呼喊。
终于,他在一个小池塘边,发现了鲁斯顿上校。
上校已经死去了。他的血糊糊的身子上飘落了一层木芙蓉花瓣,有粉红的、有雪白的、和带有黄色斑点的深绿色叶片。
他扑了上去,这才发现上校没有死,他的眼睛紧闭着,但憔悴而灰黄的面孔在微微抽搐。
“上校!鲁斯顿上校!”他跪下去拼命摇动他的身子。
上校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睛那样的蓝。他认出了面前的鲁芸阁,因为他的眸子里泛起了温柔而微弱的蓝色涟漪。
“上校,停火啦……上午11点……停火!我们……胜利啦!”鲁芸阁的嗓子哽住了,嘴唇剧烈地抖动起来。
鲁斯顿上校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说……什么?”
“德国人打败了。他们已经在……停战协定上签字啦!”鲁芸阁猛地抓住上校的手腕,双眼定定地凝在表上。
突然,他狂喜地大叫起来,“还有五分钟!上校,这场战争还剩下五分钟!”
鲁斯顿把手挪到自己嘴边,激动地亲吻着手表,老泪滚滚而下。他哀切地说道:“马上……就要停火了……孩子……我不会……死吧?”
“你怎么会死呢?上校,你一定会活着回到你的苏格兰去!”
当他拂去上校肚子上的花瓣,脑子里轰地一炸,这个破损的伤洞里,正源源不断地涌流出大量的鲜血和许多污秽难闻的稀稠物。
“你的伤不重。他强忍住哭泣喊道,你不会死,会活下去……一定会活下去!”
雨更小了,平原上起了乳白色的薄雾,针尖儿似的雨粒,星星点点断断续续地飘洒。这烟雨像一张淡淡的网,轻轻地笼罩着这片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土地……
一切是那样迷蒙绰约,若隐若现。
枪炮声一片接着一片地停了下来,很快,就完全消失了。
一团寂静——一团博大苍凉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离11点还有3分钟。
鲁斯顿上校呢喃道:“我相信了……战争真的……结束了……啊,多安静……多静啊……这简直不可思议……”
兀地,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蓝色的眼睛直视着鲁芸阁,“你不是已经送……何玉中回去了吗?怎么……他呢?”
“他,他……”鲁芸阁咬了咬嘴唇,支吾道,“他已经被救护队送到后方去了,我那时还没有受伤,军医不准我上车。”
鲁斯顿上校无力地把鲁芸阁的手握在掌心里,摇摇头,爱怜地说道:“那么,你也不应该回来呀。”
“我……我离不开弟兄们。”
当时间还剩下一分钟的时候,鲁斯顿上校央求鲁芸阁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前面不远的地方,德国士兵与协约国军人相隔着一片狭长的无人地带卧在地上。
静静的,没有一个战士愿意打破这神秘莫测的令人躁动不安而又欣喜若狂的寂静。
“时间……移动,每一个士兵……都在想着停火、家乡、妻子和儿女。”
“嗯……嗯。”鲁芸阁木讷地应着声,因为他根本就没去想对他来说子虚乌有的妻子、儿女,他想的是营队里的一个个弟兄……何玉中、张登龙、李胜儿、袁澄海……哦,还有可怜的罗小玉,全都死了,而自己却活了下来!
鲁斯顿上校泪流满面地呢喃道:“我们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争终于活下来了,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恐怕永远也不能理解我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上校的声音悠远而缥缈。
鲁芸阁的心中冷若死水。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无比壮丽的时刻,我看到了大英帝国……我亲爱的祖国的一个新时期开始了。”
鲁芸阁紧闭上眼睑,脸颊上的肌肉颤栗不止,泪水拼命涌出眼眶,像两条冰冷的蚯蚓向下爬动,而心,在悲伤地哭泣……西线上,有15万中国人,我们死去了多少弟兄,胜利了,可是我们能得到什么?祖国啊,你知道我们为你付出的这一切么?
最后10秒!
万籁俱寂的氛围被打破了。协约国的士兵跳了起来,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们中的不少人争先恐后地跑上硝烟正缓缓飘散的无人地带,扔掉枪支,一边蹦跳,一边歌唱起来。这场面就像在欧洲的某一所大学的操场上正举行着一场运动会一样。
德国人居然也一群群涌出了阵地,好像他们并不是这场战争中的失败者。
突然,一个沙哑充血的嗓子狂歌般吼了起来。
“停——战——啦——!”
催人泪下的场面出现了!双方千万士兵向着无人地带涌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海浪般汹涌澎湃。天之下地之上回**开前所未闻的巨大吼声,那是武器被奔跑着的士兵砸进地里发出的可怜的尖叫;那是感受到和平力量的人类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那是千万个有血有肉的灵魂幸福得歇斯底里的呐喊。这尖叫这欢呼这呐喊聚成一团掀天覆地倒海翻江的声波,带着希望带着震颤带着人与人之间善良的光辉在使大地颤抖的脚步声中朝着一秒钟前的敌人滚滚卷去。
鲁斯顿上校和鲁芸阁再也分不出哪是德国兵哪是友军和英军,就在这块刚刚发生过一场血战后的辽阔土地上,对手和对手拥抱亲吻,敌人与敌人抱头痛哭,简直就像久别重逢的样兄弟。所有的人都流淌着眼泪拼命嘶吼,拼命歌唱,以此来宣泄他们难以用任何语言来描述的心情。
“啊,这是上帝的……”鲁斯顿上校的喊声突地断了。
鲁芸阁猛地回过头。他感觉到上校的身子一下变得那么沉重。他赶紧放把他放在地上。
鲁斯顿上校的脸色苍白了,蓝色的眼睛也变逐渐地变得灰暗,他嗫嚅着,艰难地吐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声音:“星星在闪烁……我去了……啊,我也曾有过……时来运转的时候……上帝,我爱你……啊,我是多么地感谢你啊!永远永远……阿门……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