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格兰扁山脉风雪大作,从克里安拉里赫开出的汽车到达终点站巴拉胡利希时,已是深夜11点过了。
车上下来剩下的最后两位旅客,一位是从土耳其匆匆赶回老家探亲的英国少尉,另一位是拄着木拐的鲁芸阁。
他脸上的伤疤已快好了,但却留下一道永不消退的疤痕,粉红色的嫩肉斜横在脸颊上,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少尉把鲁芸阁的行背囊提到车下,说道:“先生,让我送你到鲁斯顿先生的庄园去好吗?”
“呃,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从这儿向前走5分钟,就到了镇子里,笔直地顺着大街走出镇子,就能看见鲁斯顿先生的庄园了。你看,你已经对我讲得很清楚了。”
少尉抓起鲁芸阁的背囊,给他背上,然后提起自己的行李,与他握手道别。
很快,少尉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风雪早已住了。天光暗淡,夜色昏朦。
他花了15分钟的时间才进了镇子。
圣诞节之夜,大街上并不十分清冷。街上尚有人来往。店铺虽早已打烊,却未上铺板,橱窗里五光十色的商品琳琅满目。大多数橱窗里还站着一个与真人差不多大小的圣诞老人。他头戴红色尖顶圆帽,身穿一件大红袍子,白眉毛、白胡须,看上去和气又可亲。街道上飘散着枞树、蜂蜡、调料与烤苹果的香味。在教堂门前和私人花园里,到处都能看见美丽的圣诞树。圣诞树用五颜六色的蜡烛形灯泡装饰起来,在幽暗的夜空中放射出温暖而绚丽的光,给这个风雪过后的小镇增添了浓烈的节日气氛。
一群群白裙白帽,手捧璀璨的玻璃灯罩的少女在街上脚步匆匆地来去。活像一个个白衣天使。
鲁芸阁知道她们是教会组织起来轮流到信徒家中去唱圣诞歌曲,传报耶稣降临的佳音的天使。
他走出镇子,很快,便看见不远处的路边上有一所古老的宅院。
他走过去,双手激动地在宅院的铁栏杆门上抚摸着。
他的眼光飞过一片罩着雪的草地,落到那栋巴洛克样式的楼房上,楼很大,显得古朴而庄严。
此刻,楼里灯火辉煌。
“艾米丽……”鲁芸阁轻轻叫了一声。
一个老头儿从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走出来。“先生,你找准?”老头儿满面狐疑地看着他。看样子他是这里的看门人。
“请问,鲁斯顿上校的家在这里吗?”
“天呐,你是找主人!他已经为国捐躯了。上帝啊,你保佑我的主人在天堂安宁吧!”老人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艾米丽小姐……她好吗?”
“很好。今天夜里,她很可能要做母亲了……先生,难道你是从前线回来的中国人?”老人惊诧起来。
“嗯。”
“啊,真是太好了!你一定带来了艾米丽小姐的丈夫的消息!可怜的小姐,自从得到我的主人的阵亡通知书后,她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她丈夫的消息。”
“难道英国政府……”他突然住了声。他知道自己的问话是多么的愚蠢,他甚而发现他这次千里来访同样是愚不可及!……她不知道……是的,艾米丽至今也不知道何玉中已经死去——所有的华工的死亡,都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像灰尘一样被狂风吹散了(1)。
倏忽间,他被自己的愚蠢震撼了,震醒了……天呐,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就为在万家欢乐的圣诞之夜送给她一份让她肝肠寸断的噩耗!
一群“天使”翩然而至,她们唱着歌儿进了大门,向灯火辉煌的大楼走去。
“先生,你也快进去吧,夫人和小姐一定会欢迎你的光临。”
“不,我不进去了。”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枚独粒红宝石钻镶的胸花,递给他,“请你一定把它交给艾米丽小姐,并且告诉她,一个曾经认识她的中国人祝福她……永远……”
他的嗓子眼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着镇子里走去。
“先生,喂,先生,你是谁?你是谁?”
他回过头去,大声恳求道:“老爷爷,请你等到明天……再给她吧!让她……啊,我求你啦。”
他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雪又下起来了,纷纷扬扬的雪片,不一会儿就掩盖了他留下的脚印。
鲁芸阁深情地凝视着教堂的尖顶,耳畔,回**开缓慢而洪亮的钟声。那带着神秘意味的钟声像温泉流进他的心田……然后,圣洁的歌声从教堂、从家庭飘飞出来,在小镇上空久久回响。
隆重的子夜弥撒开始了。
这是耶稣诞生的时辰。
(1) 笔者注:在英、法两国的管理机构眼里,华工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一个阿拉伯字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