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真正的战士(1 / 1)

大军所向披靡,两天内收复了康布雷、伯南、瓦朗西安、贡德、然后越过国界,指向比利时境内的小城伊普尔。

虽然沿途几乎未遭德国人的抵抗,但进展极为缓慢,因为公路被严重破坏,所有的桥梁与涵洞均被炸毁。

经过每一个城市和村庄时,华工们也学着外国士兵的气派,把双手伸到卡车外面,向着欢迎他们的比利时老百姓挥手欢呼,频频向年轻的比利时姑娘们送去飞吻。当偶尔听到下面高呼一声中国人的时候,他们便乐得发疯。胜利使他们情绪高涨,满脸喜气洋洋,好像他们是去出席一个盛大的宴会。虽然他们所有人服装破烂,眼睛深陷,显出一副饥饿憔悴的样子。

9日下午,中国人已经进入到比利时纵深30公里的地方。

德国人的抵抗明显地加强了。

用鲁斯顿上校的话来说,德国真像是一个骁勇顽强的拳击手,他一个人抵抗着十几个人的进攻,虽然接连不断地遭到重击,但他仍然坚持着在倒下之前出拳反击。

大军受阻,士兵们下了公路,一批批向着森林里推进。

四面八方,远远近近,到处响彻着枪击声与喊杀声。

几乎在每一座山头与险要的地方,德国人都架上了铁丝网,筑起机枪掩体。士兵们趴在堑壕里像射杀野猪似的射杀着向他们偷偷摸来的敌人。

所有的队伍都乱了套,像受惊的蜂群一样在密密的林子里乱蹿。

华工奉命跟随一个英国步兵连前进,可是天黑以后,前面的英国人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鲁斯顿上校让华工们相互间不断地喊叫,才使这百多名中国人没有跑散。

凌晨五点半钟的时候,鲁斯顿上校带领他的人马悄悄地钻进了一道山沟。

沟底“哗哗”流淌的溪水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这道山沟就像瓶子的颈口一样,四周一片漆黑,甚至连一英尺远的地方也什么也看不见。

鲁斯顿上校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他让队伍停了下来。四周死一般的静。

“张副官,派几人弟兄到前面探探路。”

李胜儿带领三名华工弯着腰向前摸去了。走了不到两百码,左面的山头上突然响起机枪的射击声,火力很猛,李胜儿和三名华工立即尖叫着沿山壁滚进了沟底。

鲁斯顿上校听出是哈乞开斯式重机枪刺耳的响声,急忙大声喊叫:“美国人,别开枪,我们是中国人!”

枪声停息了。

这突然的停息让华工们无法忍受,因为枪声一停,他们就听见了山沟下的弟兄发出的令人心碎的惨叫。

暗处有人喊:“中国人,注意,德国人就在对面的山头上。”

鲁斯顿上校吓了一跳,赶紧喊道:“快下到沟里!”

华工们连滚带爬地梭下沟底。不少人摔进溪水里,成了落汤鸡。

沟底怪石嶙峋,弟兄们四散开隐蔽下来。两位弟兄已经死了,美国人的哈乞开斯式重机枪子弹差点将他俩打成碎块。

一位弟兄没有受伤,只不过摔进沟里头上被石头蹭破了一块皮。

李胜儿全身浸泡在溪水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袁澄海跑过去把他抱到了一块岩石后面,他发现李胜儿背上挨了一颗子弹进去地方仅是一个小眼,而出来的胸脯一面却开了一个大洞。

张登龙和几位兄弟也围了上来。

李胜儿的呻吟停止了,身子像一块冰。

袁澄海握住他的手惶急地喊叫:“胜儿!胜儿兄弟!”

李胜儿的嘴张开来,露出白色的牙齿。颧骨突出,额头隆起,眼睛深陷黯淡无光,眼角滚下几滴泪珠,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能吐出口,头兀地往旁边一歪。

袁澄海捶胸顿足大哭道:“兄弟呀兄弟,你啷个话都不留一句,就……走了哟!”

比利时平原上的风,顺着山谷钻进来,冷得华工们瑟瑟颤抖。

天亮以后,山林里起了不很浓的雾。华工们把李胜儿和两位弟兄的尸体埋在在堑壕里,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继续在森林里前进。

这天下午,他们沿着小路走进了一道山谷,进入一块荒芜的土地后,一枚重型炮弹蹭着岩壁向他们飞来,声音恐怖。炮弹在岩壁上滑行了七八十码远,才“咚”的一声落到他们面前,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华工弟兄们呆若木鸡。

张登龙大叫起来:“没有爆炸!没有爆炸!妈哟,幸亏这是枚哑弹!”

鲁斯顿上校见他脸色煞白,眼睛鼓得像灯泡似的。而身边的何玉中吓得更厉害。他甚至听见了他双膝发抖相碰出的声音。

他们立即溜进谷底的乱石堆中隐蔽起来,随后再探出头去,看看惊扰他们的大炮在什么地方。他们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村子上空浓烟滚滚,德国人肯定正在烧毁什么东西。

一队英国步兵飞快地越过他们,顺着小路往村子里跑去。

但是,他们刚接近村子,德国人突然开火。他们简直像冰一样地溶化掉了。

德国人趁势从村子里冲杀出来,像一群灰色的大耗子在路上、谷底蹦跳。

“莫开枪,让他们靠拢再打。”张登龙喊道。

当德国人离他们藏身的地方只有50码远近时,张登龙的机枪率先叫起来,其余五挺机枪与一百多支步枪也同时开火。

德国人仰支八叉地摔倒在地,或是滚进谷底,没死的则拼命往村子里跑去。

鲁斯顿上校起身大喝:“赶快离开这里,德国人会用大炮打我们。”

华工们一窝蜂离开谷地往山顶上跑去。果然,他们还未完全上到山顶,谷地便遭到了掷弹筒猛烈的轰击。

一块飞起的碎石击在张登龙头额头上,血流了出来。他一声不吭地从背囊里拉出军毯,用刀割下一根长条,把伤口缠了起来。

这时候,对面山头上冒起一团灰尘,一队刚刚赶到的摩洛哥人开始用迫击炮对德国人轰击,对方的炮火立即被压了下去。

“中国人,占领村庄,露一手给摩洛哥人看看!”鲁斯顿上校带领华工,又返身冲下山头。

一队摩洛哥士兵也从对面山顶冲下来,与华工汇合在一起,然后向村庄猛冲。

德国人从燃烧的村庄跑出来,在丛林与岩石后面顽强地抗击着对手的进攻。

一梭子弹扫得前面的一丛灌木叶片乱飞。

何玉中跌倒在地,痛苦地喊叫起来。

鲁斯顿上校急奔过去抓住他,看了看他的伤口,安慰他:“孩子,你肩胛上中了一颗子弹,不会送命的。”

中国人摩洛哥人冲进村庄,德国人高举双手投降,但他们一个不剩地被刺死。

最后一挺重机枪仍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小山头上响着,好几个摩洛哥人倒下了。

潘憨子端着机枪冲上去,也被打中。他猛地跪在地上,血水像红蛇似的从他胸前往外蹿,但他咬紧牙关,把圆盘里的子弹打光,才抱着机枪扑倒下地。

张登龙狂嚎一声:“憨子!”他扔下机枪,掏出两颗手榴弹,往山头上冲去。他像猿猴般灵巧,顺着山坡的侧面,在岩石与树丛后面躲闪腾挪,飞快地往上摸去。

中国人摩洛哥人一齐开火,压制着德国人的火力。

很快,张登龙接近了德国人,他把两颗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随着爆炸声,他像箭一样往前一射,最后的一个德国机枪手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敌人吓得目瞪口呆,张登龙抓住滚烫的枪管,把重机枪、系在枪身上的一串弹药连同死抱住机枪不放的德国人一起扯离地面,扔出十码以外,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到何玉中脚下。

何玉中愣了一下,赶紧用刺刀在他背上猛力扎了进去。

骑兵靴踏得地面蹬蹬响,张登龙很精神地走了下来。他头上缠绕着一根带血的黑布带,鼻梁左边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在他右臂来回晃动的是两个装着德制卢格手枪的皮袋,胸前挂着两副价钱昂贵的望远镜,左胯上斜挂着一把鞘上镶有银饰的军刀。

摩洛哥人被刚才那一幕惊险的场面镇住了,他们伸出大拇指对山头脑的张登龙高声喊道:“中国人,了不起!中国人,了不起!”

打了一个胜仗,但华工中间却笼罩上一层难以排遣的阴影剧院,整个营队连同鲁斯顿上校,只剩下83个人了。

天晚后,他们在森林边缘的一个山洞里住下了。

洞子里生起了火堆,很温暖。但潮湿的烟雾却把人熏得厉害。

疲惫不堪的华工们沉沉睡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何玉中被疼痛弄醒了。

他发现伤口已经发炎,左边上半身子连同手臂火烤火燎般难受。

他缩在地上,不停地呻吟起来。

鲁斯顿上校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细心地检查他的伤口。手一触摸,何玉中痛得大喊大叫,把华工们全惊醒了。

“子弹……打碎了你的肩胛骨。”鲁斯顿上校注视着他,平静地说道,“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

“英国,巴拉胡利希,到我家里去。”

“上校,我不能离开你,离开弟兄们!这种时候走,我是临阵脱逃!”何玉中大吃一惊,激动地说道。

“让你回到英国去,我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鲁斯顿上校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一大卷厚厚的稿纸,说道,“看见吗?是为它。我的书稿还没有写完,因为你们还在战斗。我不能让它也毁灭在战火之中。”

“这上面写的啥?”袁澄海盯着上校手中的稿纸,不解地问。

“是一本专门写中国人,就是写你们这群中国人的书。你们为这场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作为一个自始至终同你们战斗在一起的英国人,我要把你们默默无闻而又难以想像的英勇精神告诉世人,你们不应该永远蒙受耻辱!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到英国,那么,就必须由你们中的一位人来继续把它写完。”

张登龙泪光盈盈地说:“何师爷,这书稿比我们所有弟兄的命还值钱,你带上它马上走吧,我们全指望着你了。”

袁澄海也激动了:“为了我们中国人的脸面,你快走!你那份仗,我们帮你打了!”

“快走吧,何师爷!一定要把书稿带回去!一定要把它写完!”弟兄们也一片声央求道。

何玉中纷乱的思绪陡地清晰。

他定定地久久地凝视着鲁斯顿上校多皱的脸膛……一切都明白了……他的心在狂跳,想喊,喊不出……嘴皮乱颤,泪水蒙住双眼……

“告诉我的阿斯米娜,我很好,很健康。战争……快结束了。”

“嗯……嗯嗯。”何玉中哽塞着只有点头的份。

“鲁芸阁。”鲁斯顿上校喊道。

鲁芸阁赶紧站到他的前面。心,“噗噗”乱跳。

“由你送何玉中下去。”

“我!”鲁芸阁惊喜得差点儿晕倒,“好的,鲁斯顿上校!”他响亮地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去拿自己的步枪和背囊。

森林里黑极了,何玉中、鲁芸阁已不能凭着记忆寻找来时的路,而是判断着大方向猫着腰摸索前进。

太阳出来后,他俩不过才走出两英里远近。

到处都有炮击声。四处腾起一股股烟柱。德国人的远程大炮厉害极了,地上到处是巨大的弹坑。

他们拼命往前狂奔,鲁芸阁被炸翻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又一发炮弹飞来,他听见何玉中尖叫了一声,爆炸的热浪差点儿将鲁芸阁头上的刚盔揭掉。

“何玉中!何玉中!”他大喊着向他奔去。

何玉中已经倒下了,他的背囊被炸得粉碎,背囊里所有的东西:衣服、军毯、饭盒,还有那比命还重要的书稿,全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血从他的背上汩汩地流了出来。

鲁芸阁凑近一看,吓得失声尖叫。何玉中背上出现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窟窿,他看见了窟窿里蠕动着的花花绿绿的内脏。

他极度惊愕地捂住了眼睛,恐惧地往后直退……忽然,他转过身,像发疯的野马一样向着草地对面的森林跑去。

何玉中醒了过来。他狂乱地喘息着,头上冷汗直冒。

他想动弹一下,全身软乏得像被抽了骨头抽了筋……啊,我怎么了?……鲁芸阁呢?他到哪儿去了?他惶怵地喊叫起来,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时光慢慢过去,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快流尽了。他此刻看到的一切都变成艳红的像一块飘动着的厚厚的帷幕。他不知道究竟怎样了,但他明白自己准是受了重伤。因为他的四肢好像已与身子脱离,而身子则像一个正在萎缩的皮球。

我死了!何玉中的泪流了出来,但他突然又明白他还没有死,因为他还能想到他已经死了……很奇怪,身上一点不痛,连那受伤的肩胛也毫无知觉……艾米丽,艾米丽!他含糊不清地呼唤着。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他又看见了那张令人陶醉令人心花怒放的脸蛋……哦,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人儿啊,我就要死了……死了……肯定要死了,我看到死神正在向我逼近……

何玉中用最后的力气,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红宝石胸花。他已经看不见它那夺目的光泽了。笼罩眼前一切的那明亮飘动的艳红逐渐变成灰白,变成墨黑……而他的脑海中**漾开一片瓦蓝色的湖水……哦,那枝条垂挂在湖面的水柳;那长满茸茸青草与淡黄色金盏花的湖畔;在草叶与花丛间轻袅飘忽的絮絮细语……

“你为什么要爱我?”

“我很难说清楚,但我就知道我爱你,艾米丽。”

“因为我美丽吗?亲爱的。”

“美丽……啊,难道美丽对一个女人来说不重要吗?”

“那么,还有呢?”

“还有最重要的,那就是因为你爱我。”

“如果我不爱你,你也就不会爱我吗?”

“那我就只能喜欢你,而喜欢不是爱。”

“你真坦率,我就爱你的坦率。”

“仅仅是坦率吗?”

“啊,你真狡猾!”

那甜蜜得让人心尖儿发颤的废话,像一只只白鹤,在湛蓝的天穹上自由自在地飞翔……眼前又是一团黑,一团更深沉更轻柔的浓黑,他和她紧搂着坠进了这深不可测的浓黑里……

鲁芸阁很幸运,他跑进森林后不久,就找到了一个包扎所。

他冲进这片帐篷区大叫大嚷:“有人受伤了……受重伤了!你们快去救救他,快去呀!”

一个英国军医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对他大声呵斥:“闭住你的臭嘴,中国人!”

血倏地冲上脸颊,他痴视着军医,突然说道:“受伤的是一个英国将军,他就在前面的那片草地里,抬他下来的几个士兵全都被炮弹炸死了。”

“什么什么?是一位英国将军!”军医在自己的额头上猛砸了一下,慌不迭地叫来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扛上一副担架,他自己背上一个急救箱,跟着鲁芸阁跑出了森林。

“医生来了!何玉中……何玉中,你在哪里呀?”鲁芸阁跑进草地深处,大声地呼喊着,许久没有回音,他吓坏了,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何玉中,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鲁芸阁跪在地上一边摇动何玉中的身子,一边哭喊:“何玉中,你怎么了?医生来了!医生救你来啦!”

英国军医发现上了当,怒不可遏地骂起来:“杂种,这就是你说的英国将军!你害得我们差点儿跑断了腿,你这条臭猪!臭猪!”

他突然掏出手枪,对准鲁芸阁的小腿放了一枪。

“啊!”鲁芸阁惨叫一声,抱住伤腿满地乱滚。

几个英国人撇下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鲁芸阁强忍着疼痛,割下步枪上的带子,把受伤的腿肚子上部扎紧……还好,子弹没伤着骨头……

突然,他感到害怕极了,孤单一人,身边是血淋淋的尸体。

他不顾疼痛,趴在地上,把何玉中拖到弹坑边,将他推了下去,然后,他用刺刀把土撬松,一把一把将土撒到何玉中身上。

他木然地呢喃道:“没想到,我现在这样来照料你,难道是上帝……让我为你……干这最后的事情?”

一把把黄土,垒成一个新坟。

他用两支步枪当双拐,支撑起身子,一摇一晃地循着早上的来路返回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中国人中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蓦地,他看见草地上有一团红光闪烁……他跪了下去,把它拾起来。

他的双手抖个不停,那是他曾见过的那一枚独粒红宝石钻镶的胸花。

他百感交集,嗷嗷地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