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季节的隆登贝尔森林,被自然之神涂抹上一块块绚丽斑斓的色彩。野生的美人蕉高扬起一束束怒放的花冠,山溪两侧像燃烧起一片片红色的火焰。
然而,静谧被喧嚣替代了,本应是鸟语花香的森林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屯兵营。
经过精心准备的协约国军队的大反攻已经迫在眉睫。
一批批英国、法国、美国、摩洛哥、新西兰、澳大利亚的士兵涌进了森林里。华工们看到为数众多的加以伪装的坦克开进来时都十分惊奇。这些坦克有大有小,大的像史前怪兽,小的则像刚上了发条的玩具。它们“咔嗒咔嗒”地响着,同时排放出大量有害的气体。公路上挤满了活动的厨房车和骡拉水车,还有数以千计的骑兵,他们腰挎战刀,手持长矛,像阿瑟国王的骑士。
最令华工们振奋不已的是那些没完没了的大炮,由拖拉机拉着的榴弹炮,由6匹马拉的致命的加农炮,由8匹马拉的大型的野战炮。此情此景让华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觉得缓缓行进的队伍好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
被砍伐已光的空地上以及森林的纵深地带立起了连绵不绝的涂有保护色的帐篷。千军万马全都消失在这一片茂密的林子里,几乎让人觉得每一片树叶下都隐藏着一个士兵。森林变得像一个巨大无朋的土耳其澡盆。接连几天下了好几场短暂的暴雨,太阳一晒,公路上士兵的军服直冒热气。
砍伐工作已经完全停顿下来。华工们整日龟缩在自己的驻地里,没有鲁斯顿上校的命令绝不允许外出。
小昂谢成了各国军人霸占的天下,三天前一群喝醉了酒的哥萨克骑兵同锡克人打了一架,双方动了真家伙,各自死伤了十几个人。森林里也寻不出一块清静的角落,兴致勃勃的军官们带着士兵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毫不吝啬地对着飞奔的猎物放射着子弹,甚而好几次撵得成群的野猪没命地从华工们的驻地蹿过,连躺在自己铺上的一位华工,也被穿墙而入的一颗飞弹击伤。
在这种骚乱不安的情况下,鲁斯顿上校终于对因怀孕身体已经明显变形的艾米丽下了“逐客令”。
这是一个月光融融的夜晚,刚从林区指挥部赶回来的鲁斯顿上校匆匆走进了何玉中与艾米丽的屋子。
“艾米丽,收拾东西吧,你必须马上离开法国。”
艾米丽惊愕得跳了起来:“上校,你不能……这样残忍!”
“艾米丽,怎么能这样对上校说话!”何玉中赶紧叫道。
鲁斯顿上校说道:“我已经从指挥部得到准确的情报,我们的军队马上就要向德国人发起进攻了。”
艾米丽叫道:“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你们!”
鲁斯顿上校不为所动:“你不能再固执了,艾米丽,你的身体已绝对不允许你女扮男装继续留在队伍里。”
“艾米丽,听上校的话,去英国吧,仗一打完,我马上就会来找你的。”何玉中也不失时机地劝道。
“我知道你们会撵我走的……啊啊,我知道你们会撵我走的。”艾米丽伤心地哭叫起来。
鲁斯顿上校抚摸着艾米丽的头发,慈爱地说道:“你的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已经把这一切告诉了我的妻子,阿斯米娜热烈地盼望着你尽快去同她做伴……啊,我可以想到,当我们的最后一个儿子参加了女王近卫军以后,她的日子是多么的孤独……艾米丽,去吧,也为了我那可怜的阿斯米娜!”
“亲爱的……我怎么能……丢下你呀!”艾米丽大哭着奔过去搂着何玉中的脖子,在他脸上疯狂地亲吻。
“艾米丽……艾米丽,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一次,有这么多军队,我们当劳工的……再也不会……上前线了。”何玉中哽哽咽咽地安慰着她。
艾米丽泪眼迷蒙地求告道:“过了松姆河,你马上去找……我的父母亲。上校,你答应我,让我的父母亲也住到你家里去!”
鲁斯顿上校一口答应下来:“啊,孩子,我完全答应你,过了松姆河,我就让他们立即到英国与你相会。”
何玉中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艾米丽,我们动身……哎,半个钟头后再动身吧。我已经从指挥部借来了一辆马车,送你去亚眠火车站。战争一打响,再走就困难了。”
说完话,鲁斯顿上校在泪人儿似的艾米丽额头上吻了一下,叹息着出门去了。
马蹄踏碎洒在公路上的月光,飞快地向着亚眠奔去。
树林、大炮、坦克、帐篷、士兵的身影与粗野下流的歌声,不断地被甩在身后。终于出了森林,一片片葡萄园像黑色的波浪铺满平坦的原野与一座座隆起的小山包。夜风中飘散着成熟的葡萄的醉人芳香。
鲁斯顿上校不停地抖动缰绳,催马飞奔。
马蹄疾如鼙鼓,击打得何玉中的心躁乱不安……此一去,生离死别……艾米丽住在鲁斯顿上校的庄园里,他完全放心,可是,战斗一旦打响,自己说不定还得重上一次前线……是死?是活?还是落个断腿缺胳膊,那只有天老爷知道了……啊,我可千万不能死!我已经有了妻子,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儿子或是女儿了,我得活着!活着!一定得活着回去!
还有一块时刻折磨着他的心病。他不忍看到艾米丽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害怕她承受不住那样沉重的打击,于是他和鲁斯顿上校不约而同地对艾米丽隐瞒了她父母双亡的真情。到隆登贝尔森林后,他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也曾鼓足勇气想告诉她,可当他一知道艾米丽已经怀孕,便把这消息长久地关闭在自己的心里了。
但是,战争倘若结束,怎么办?纸包不住火,事情早晚得露馅的……咳,别去想这么多了,瞒过一时算一时吧,好在艾米丽至今仍蒙在鼓里……
他把目光重新落到了艾米丽身上,她双手死死地抓住扶手板,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不停地起伏。
月光下,她的眼瞳中充溢着痛楚与哀伤,脸像白玉般晶莹。
“艾米丽,我爱你!永远永远!”他猛地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哦!哦!哦哧!”鲁斯顿上校响亮地吆喝了几声,突然,他站起身子,用那苍老沙哑的嗓子连唱带吼起来:
血战完毕凯歌腾,
爱之救赎已完成,
万般苦楚主尝尽,
效主战争必得胜。
哈利路亚!
阿门——!
亚眠的灯火,闪闪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