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鲁斯顿上校便带着张登龙、何玉中到小昂谢指挥部去了。
鲁芸阁被雨堵在小屋里,半天没出门一步,实在憋闷得慌。
午饭后,雨过天晴,他躺在**小寐了一会儿,听见袁澄海吆喝着把华工们带去上工了,索性爬起来出了屋子。
坝子上,游动着持枪值哨的罗小玉。
“鲁师爷,一个人出来转转呐?”
小玉殷勤地招呼他。
鲁芸阁点点头:“啊,屋子里关烦了,到林子里散散步。”
他一个人顺着山溪向下游走去。
十来分钟后,山溪拐了一个大弯,汇入了一个瓦蓝色的湖泊里。
湖畔绿草茵茵,长着许多粗壮的水柳,长长的缀满细碎眉叶儿的枝条依依垂挂下来。无风,便显得宁静而幽谧。
“啪”地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把鲁芸阁吓了一跳。
他循着枪声响起的地方走去,猛然间,他的心跳**起来。
“艾米丽!”他脱口喊道。
“是你,哎呀,我真没用,一头牡鹿……我让它跑掉了。”艾米丽沮丧地叫着从一丛低矮的灌木后面走了出来。
艾米丽的蓝色军官服敞开着,薄薄的衬衣掩盖不住她那青春勃发的胸部。脚下擦得锃亮的皮靴上,沾上了几星草屑。满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她把步枪放下,在紧靠水边的草地上坐下了。
湖心里有几座草木葱茏的小岛,盛开的杜鹃花像一块块艳红的云锦散缀在万绿丛中。
“啊,景色多美,简直像大师笔下的一幅油画。”声音从艾米丽的嘴里飘出来,好像几片花瓣从树上落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过脸儿望着鲁芸阁,亲切地直呼他的名字:“呃,鲁芸阁,你怎么不坐下?”
“噢,坐……坐。”
他坐下了,与她保持着一段虽近在咫尺却又无限遥远的距离。
鲁芸阁心绪紊乱。
他显得那么可怜——因为他蓦地发现,他理想中的超然物外,清静无为的境界原来只不过是寒冷云空中一缕被风吹散的轻烟。
几条黑色的小鱼儿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透明的水晶里。
艾米丽捡起一块草皮扔去,“噗”,水面溅起几星水花,鱼儿一摆尾,倏地不见了。
“咯咯咯咯”,艾米丽甜脆地笑了起来。
……她是那么恬然、安适。她那美丽的脸蛋上焕发出被爱情的蜜汁陶醉了的女人才有的灿烂光辉……一股酸涩的滋味蓦然袭上了何玉中的心中,眼前那无比娇嫩的身影模糊起来,像一个缤纷遥远的梦。渐渐地,又显得那么清晰了。
“艾……艾米丽。”他惴惴不安地叫道。
“嗯?”
“你信仰宗教吗?”
“宗教……啊,我虽然受过洗礼,但是,我并不是基督虔诚的女儿。”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异,“何玉中,你怎么会同我谈起宗教来?”
鲁芸阁鼓足勇气,大胆地望着她,悲苦说道:“那么多人都毁灭在战争中了,使我常常为人类生命的可怜渺小而痛苦不安。我发现,人类生命的存在只不过是两片永恒的黑暗中闪现出的瞬息光亮。艾米丽,你说,还有什么罪恶比得上肉体存在的本身更应该受到诅咒?”
艾米丽惊讶万状地叫了起来:“上帝啊,多么可怕!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生出这种悲观厌世的思想?”
“因为对我来说,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其中没有任何幸福或者是胜利的希望。我几次决意自杀,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企盼着寻找一条既能解脱精神痛苦而又不带来肉体痛苦的道路。”
他说得万分动情和真诚,心中骤然萌发出一腔因悲痛欲绝而无法遏制的**,他要把心中的苦水尽情地向他欲爱不能的偶像倾吐。
“啊,尊敬的鲁芸阁先生,假如……因为我……给你造成了不幸,我真是……啊啊,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因为我爱他!爱他!死心塌地地爱他!”
鲁芸阁的脸色白得吓人,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使他的思维混乱不堪。但是,为维护个人的尊严,他却强撑着说道:“艾米丽,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误会了,我的痛苦绝不仅仅是因为情场失意,噢,天呐,我究竟怎么了?难道我曾经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向你……求……求过爱?”
“没有,从来没有。但是,那时候我完全凭着一个姑娘对异性的感觉……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鲁芸阁窘迫万状地喊道:“艾米丽,艾米丽,你别再说了。假如我真的爱过你而不可得,那悲哀也是微不足道的。而真正的巨大悲哀是我无法在生存中挣脱许多无法解决的悲愁苦难,也总会心不由己地干出一些无法得到超度的恶行。”
“哦,鲁芸阁鲁芸阁,你快振作起来吧!你是我和何玉中的好朋友,我们真诚地希望你能快活起来。”
鲁芸阁不为所动,他的声音清晰而颤抖:“我承认我陷入了绝望的痛苦之中,但是,在亚眠的教堂里,我看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场面,它震撼了我,使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当我聆听上千善良的和追求善良的人在古老的管风琴的伴奏下齐声合唱《马太受难曲》的时候,我掉泪了。我躲在角落里啜泣。艾米丽,你听听,‘再见,我的耶稣!我们落泪,我们伏跪,呼唤着墓中的你。请平静安息吧!负伤的玉体,请平静安息吧,请将你的墓石,当作我们恐怖之心的安适褥垫,成为灵魂的安息之地!’我望着围绕着神的遗体哭泣的男人和女人,听着他们的祈祷之声,我被人类对宗教禀有的虔诚、悲悯所感动得不能控制自己。”
“啊,是的是的。”艾米丽已是热泪潸潸而下。
鲁芸阁语调沉重地接着说下去:“我的痛苦已经是永远不能化解的了……那一刻,在**的撞击下,我突然意识到那真像是一道闪电掠过我的大脑,唯有通过炽热狂烈的不顾一切的献身行为,人类才得以击破与生俱来的矛盾绝望。痛苦,可能是平庸的,也可能是高贵的……肉体已经无所谓了,为了求得高贵的痛苦,我已经……”
“鲁芸阁,你千万不要……”
“不要什么?你以为我会自杀么?不,艾米丽,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林子里静极了。山溪注进湖泊的地方泛起一片白色的涟漪,几只红唇蓝翅的鸟儿飘然滑向湖面,溅起闪烁的水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