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芸阁独自一人在狭窄而又拥挤不堪的小昂谢街道上已经漫无目标地转了两个来回。
自从来到隆登贝尔森林里,他一直过着几近离群索居的生活。虽然整天与营里的弟兄们待在一起,他仍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因犯了严重过失而被同伙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的水手。
承认自己是弱者是痛苦的,而他眼下正陷入这种深重的痛苦之中……他好似在黑暗的深渊里向着透出一线光明的洞口爬去,可是,每一接近洞口他又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从理智上讲,他已经充分地认识到自己对何玉中的嫉恨是没有道理的,而且也丝毫不能改变眼前已经发生的事实。
然而,感情却是个奇怪的并非完全听凭理智支配的东西,它总是固执地违背自己的理智而偷偷地在心中啜泣……
鲁芸阁对艾米丽是真正的一见钟情,从在公路上第一次看见艾米丽时起,他就再也没法忘掉她的模样。在鲁芸阁的心中,艾米丽就像一株清晨带露珠儿的水仙花,红润、鲜灵、容貌俊美,身段苗条。一双眼睛很大,很黑,水汪汪地放亮,闪着一股逼人的不俗风采。谁和她说话,她就笑微微看着谁,那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带几分甜,含几分羞……
可惜的是,这样一朵人见人爱的鲜花,却与自己无缘!
老天爷也真是残忍,他与艾米丽何玉中的卧房仅仅是一板之隔。
而且,那薄薄的木板根本就不能隔音。
由此,他可以清楚地听见何玉中与艾米丽发出的床笫欢乐之声……一男一女,遥相呼应,此起彼落。这就让独卧冷被的鲁芸阁,无法避免受到刺激与**。
何玉中与艾米丽亲热时发出的种种声响,嘴唇相触相互吮吸时的咂咂之声,接近**时艾米丽难以自抑的哼哼唧唧声,何玉中模糊而粗浊的呓语声,进入**后男女达到快乐极致时的声音则变得如同战士冲锋陷阵时发出的呐喊,狂野、奔放、欢乐亢奋,勃然而起的疯狂将道德的束缚驱散得无影无踪。小小的木板房里仿佛轰然奏响了男人女人用生命谱写而出的激越的《欢乐颂》,高亢而嘹亮,美妙而酣畅,定音鼓敲击出沉雄有力的鼓点,小号吹奏出的长音响遏行云,穿云裂帛,巴松的短促音饱满结实,似在作猛然而毫不间断的冲刺,弓弦乐器忽然卷起千堆雪,惊涛拍岸,起伏激**。随后转入如歌的行板,**气回肠,悠扬婉转,而最后则以《小夜曲》结束,空蒙幽远,波光粼粼,缱绻缠绵,余味无穷。
鲁芸阁忍受不了这种感情的折磨,他焦急地盼望着立即冲出这幽谧安宁得令人窒息的森林,重返战场去杀人,或被杀!
然而,生活是凝固般的平静……平静得太枯燥,太乏味了!
按照中国的阴历,今天是他满20岁的生日,他没有与任何人谈及,草草地吃过晚饭,然后趁弟兄们欢天喜地地拥在一起领工薪,悄悄地离开营地,一个人来到了小昂谢。
村子里已是灯火一片,虽是战时,可眼下呈现出的繁荣景像却远甚于往日,大量的酒吧、赌馆、妓院以及各式商店都是从亚眠来的老板开的。进出其间的也几乎全是各国劳工和士兵。
村头新开了一家小酒吧,房子破旧不堪,门口却大不敬地挂上一块“白马与英国女王联合酒吧”。狭小的店堂里空无一人,店堂中央,一只炉子里燃烧的劈柴哔剥作响。
鲁芸阁为寻个清静暖和,便进去坐下了。
老板是个胖胖的法国中年男人,身穿一件苏格兰皮衣,头戴一顶火枪手的大帽子,脸上光生生的没有胡须,声调也像个女人。
鲁芸阁要了一条烧牛舌,一杯加糖的薄荷酒,慢慢地饮起来。酒味很辣,刺得他舌头发麻,又多喝了几口,才逐渐适应了。
可是,头却微微地有些晕乎……啊,这种微微的晕乎真是妙不可言!乘着酒意,他又要了一杯茴香酒。
一群埃塞俄比亚人“哇哇啦啦”地吼着歌子拥进酒吧,在柜台边倚着靠着兴高采烈地喝下一杯杯红葡萄酒,又“哇哇啦啦”地吼着出去了。
他弄不明白这些比中国人还可悲的黑鬼凭什么高兴?可事实上他们真的高兴……他真是羡慕他们。他的眼光透过窗上的玻璃尾随这群非洲人上了街,这时候他无意中看到张登龙、李胜儿、罗小玉和王五儿也进了村子。
他赶紧扭过脸。他不愿让他们看见自己。
他知道营里所有的弟兄都瞧不起他,连老乡张登龙也对他变得不冷不热,只有艾米丽和何玉中对他表示出友好。可是,他又暗自怀疑这种友好里是否含有炫耀甜美与怜悯他的意味?
他甚而宁愿他俩也冷淡他!
一个粗壮的身影闯了进来,眼睛在空落的店堂里匆匆掠过。
“袁四道……来,来喝一杯。”鲁芸阁醉迷迷地向袁澄海招手喊道。
“张登龙他们呢?我刚领了工钱,转个身,他几爷子就跑得不见了影。”
“别管他们了,今晚,我请你喝个痛快。老板,再来两杯……呃,干脆来一瓶香槟。”
鲁芸阁异乎寻常的慷慨令袁澄海也大为诧异。
袁澄海坐下了,一对眼珠子狐疑地在鲁芸阁脸上睃巡。“鲁师爷,你是不是……喝醉了?”
“醉了?哈哈,一醉不醒那才好哟!今晚,我还是第一次尝到了醉酒的滋味。袁四道,你喝,你喝。”他咕哝着,给袁澄海斟满一大杯酒。
袁澄海一口把酒喝掉了一大半,直视着他问:“鲁师爷,你心里不舒坦?”
鲁芸阁反问道:“过着这样的日子,难道你还能高兴得起来?”
袁澄海认真道:“鲁师爷,这就得看咋个比了,住在这林子里,枪子儿打不着,炮弹皮也崩不着,有吃有喝,活儿也不重,有了钱,还可以隔三岔五地来这小街上玩玩洋婆子,要和被打死的弟兄们比起来,我们也就算是上了天堂。当然,就是钱不够用……嘿嘿,我要有你那一笔工钱,妈妈的,这日子……就如同是神仙过的了。”
鲁芸阁苦笑了一下,说:“有吃有喝有洋婆子玩,就能换来精神上的快乐吗?”
袁澄海摇摇着说:“呀,我看你是书读多了,人也变得迂腐了,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快活还分什么吃喝玩乐的,精神上的?搂个脱得精光的洋婆子往被窝里一钻,周身上下的骨头都酥透了,莫非你那精神上还快活不起来?……喂,鲁师爷,你玩过洋婆子么?”
“我活了足足20年,至今还是个清白身子。”
“哎呀,还清白身子哩,你活了20年,还是一只没开过叫的童子鸡娃,真是白活了!”袁澄海真诚地替他惋惜起来,“鲁师爷,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你把银子存起来干啥?想在法国这地盘上置房买地当地主么?说不定哪天一发枪子儿就送你上了西天。我们这些粗人,可是在抓紧时间寻快活哩。你看何师爷,就是个教训,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啊,妈妈的,就一星不剩地让德国人抢光了……呃呃,鲁师爷,我劝你也应该认真想想,咋个把日子过得松心快活些才好。”
奇怪,袁澄海如此一番带有明显教训味儿的粗俗语言,居然一点未引起鲁芸阁的反感,不过,他表面上仍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努力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他认为自己和袁澄海之流,毕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鲁芸阁不为所动地摇摇头,竭力压抑着越来越强烈的酒劲,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一样,我当然……要思考我怎么活,可是,我想的不仅仅是……活得快活,而是怎么样……才能活得……充实。”
“充实?”
“你不懂了吧……”
袁澄海脸蓦地一沉,抓起桌上酒瓶“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半瓶酒灌进肚子里,然后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鲁师爷,我得抓紧时间寻快活去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充实吧。”
他走了,脚步踩得凹凸不平的地板“吱吱嘎嘎”响。
鲁芸阁无可奈何地慨叹一声,双眼直直地盯着屋子中央正燎蹿着熊熊火苗的炉子发呆,终于,他的头重重地耷在了桌面上。
不知什么时候,他醒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张长满粉刺的奶油面包似的脸向他绽放着殷勤甜腻的媚笑。一杯酒递了过来。他伸手接住,一饮而尽。那是一杯加了薄荷的烈酒。他的眼神昏朦,嘴唇颤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认出来了,眼前是法国老板,大门已经关上,厚厚的窗帘已经合拢,店里只有他们两人……屋子里温暖如春……我醉了吗?啊,怎么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老板挪到了他的身边,非常亲近地向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可他听不懂法语,一句也不明白。老板突然抱着他热烈地亲吻,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何玉中难为情地竭力想推开他,可是双手软乏无力。
他的心狂乱地蹦跳起来,因为老板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暧昧的柔情,他已经从他的眼神与手势里弄懂了他的意思。那是一种令他惊心动魄的极下流的要求。
而且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放肆了……他想叫,他目不转睛痴视着这个非男非女的怪物和他那张兽欲如火的可怕面孔,恐怖地大叫一声,拼出全力蹦起来,拉开门,摇摇晃晃地跑上了小街……
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恍惚迷离地瞎走了一段,一仰头,猛地看见了那高高矗立在墨黑夜空里的古堡的废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着铺满残砖碎瓦的台阶向着古堡走去……
啊,这儿太静了。夜色如墨。脚下是一片璀璨的灯火,市声却是那么微弱。
鲁芸阁倚靠在一根巨大焦黑的石柱上,双眼凝凝地定在空中,家乡人家乡事家乡情恰似群马奔入脑海,搅得他心中潮起潮落,他伤感地低吟道:“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若比昨。瓦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吟罢,禁不住清泪涟涟。他沿着颓塌的古堡缓缓走了一遭,一种巨大的带有神秘意味的人类的悲哀压倒了他个人的痛苦惆怅……巍峨的城堡,豪华的大厅,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的珠光宝气的男女,精美绝伦的壁画,银光闪闪的餐具,与血淋淋的死尸,震耳欲聋的炮火,仿若走马灯似的一连串幻像闪过他的眼前,而这一切今日安在?
世事轮回,人生如梦啊!
既然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又何苦去为一点不顺心的事情烦恼忧郁……强者弱者,不都是糊糊涂涂一件人间俗物。
他终于从感情上接受了虽然理智早已承认的现实。在一切的人世间的纷争角斗中,他笃定是一个弱者。
他的心胸在经历了这痛苦的一刹那之后仿佛豁然间变得无比的开阔与温柔。他不再嫉妒任何人,即使是那造就了他这颗怯懦的灵魂与这具羸弱的躯体的父母,他此时也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亲情……他渴望着重生一颗能够宽容世间一切丑恶的人和事的纯洁博大的灵魂……
他突然感觉到宗教的神圣辉煌的光芒已照亮他的脑海……啊,如果在国内,他会立即遁入空门,了却人世烦恼,在暮鼓晨钟、青灯烛影中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可现在是在法国,是在一片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他觉得自己终于平静下来了。心安然地卧在胸腔里……是疲乏了?麻木了?僵死了?还是进入了一种超然境界后的真正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