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森林密布在一大片山岭嵯峨的地区,面积大约有30平方英里。从空中看,有点像一头海像,或者一个歪扭的肾。
森林西南角的一块平坦的空地上矗立着闻名法国的隆登贝尔古城堡,城堡的前面铺散开隆登贝尔大公家族的世代雇农居住而形成的一个村庄。所有的房屋都是用圆木或木板造成的,屋顶铺盖着长方形的褐色杉树与松树皮。
村庄也有个名字,叫作小昂谢。一条乡间公路从小昂谢通往亚眠城。
由于这个显赫家庭的缘故,隆登贝尔森林在过去近两百年的历史里一直是禁猎的地区。两年前的亚眠战役中,森林落入德国人手中,并把早已撤得空空的城堡焚毁成了一座巨大的黑色石山。
隆登贝尔森林的西北角上还有一个叫作大昂谢的小村庄,它与如今已被德国人占领的莫勒伊森林近在咫尺。
姗姗来迟的第14营华工已经住不进小昂谢了,先于他们到来的埃塞俄比亚、塞内加尔、安南的劳工不仅早已将村庄住满,还在村外的森林里搭盖起一座座木头房子。
小昂谢最多的是印度锡克族劳工,看上去他们好像没有上过战场,人人身穿与华工们同样的黄咔叽布服装,头上缠着宽大的盘头帕,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在潮湿的林子里住久了以后才有的独特的霉臭味。
华工们去林区指挥部领来工具、给养,然后在离小昂谢大约四五英里的一道傍着山溪的静谧幽谷里驻扎下来,伐木造屋。
第三天下午,几栋散发着浓浓油脂香味的木板房便在溪边的小块空地上立了起来。
在大木房的旁边,另外搭盖了一排四间小木屋,供鲁斯顿上校、张登龙副官、两位翻译和艾米丽居住。
从生死线上逃出性命的华工们突然来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幽静森林里,精神顿时为之一爽。
这里的日子也确实惬意舒适,活儿很轻松,且没有规定任务,华工们每天去公路附近砍伐树木,然后将树木锯成段子,抬到公路边,装上运料的汽车。
晚上,则到小昂谢去饮酒寻欢。村里有几家酒吧,还有几间华工们流连忘返的兼干“特种经营”的旅馆。每个礼拜日,还放假一天。
人,是极愿意忘掉已过的灾难而沉湎于眼前的欢乐中的。
而唯有鲁斯顿上校却整日里显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谁也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的忧郁是来到隆登贝尔的当天开始的。
他让队伍留在屋外,一个人进了出没着英国军官的林区指挥部,当他出来后,情绪就一落千丈了。而在此之前的一路上,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精神抖擞,话也特别多。
他放弃了他酷爱的打猎,虽然这片森林里有那么多的使任何一个狩猎者都会欣喜若狂的飞禽走兽,整日待在他的小木屋里,门紧紧闭着,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不声不响地干些什么。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从屋里出来。黄昏与拂晓时分,也常常看见他或踏着清晨的露珠或披着落日的余晖在清澈的山溪边独行。他的戎装上经常披着一件宽大的、路易十四式的茶青色厚呢长袖外套,以抵御森林里潮湿雾气的侵袭,但是对他那已经衰老的内部器官却无济于事。
他的高瘦的身子佝偻着,就像一株已进古稀之年的病弱的老柳树。他彻底改变了模样,以往那种在华工们面前颐指气使的高傲神态再已不复存在了,对每一个中国人,他都投以一种忠厚长者似的微笑。
与他的感情已亲密如父子的般的何玉中却每每为他那动人的微笑而骤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那笑,竟是那般慈祥善良,更强烈刺激鲁芸心灵的,是那深含其间的局促与羞赧。让他心中梗梗,鼻梁发酸,于是整日里丢不开那雪白的脑袋,那鼓凸着嶙峋瘦骨布满深沟浅壑的脸颊,和那亲热而又复杂的微笑。
“上校,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一天晚饭后,何玉中见他在森林里散步,忍不住截上去拦住他问。
岂料,鲁斯顿上校的白头一扬,一怔,愣愣将他死盯着。少顷,脸颊一抖,竟弹出一丝笑来,将眼匆匆移开,口中慌慌道:“没什么……呃呃……没什么的,我很好。”讷讷着转过身,径自回了他的小屋。脚步,竟是那般蹒跚。
何玉中久久地痴视着他的背影,心中袭上一抹阴云……
很快,事情便弄清楚了。
那是两天后周末的夜晚,刚刚领了工薪的华工们又吆三喝五地去了小昂谢。
何玉中叫上艾米丽,刚要离开营地,瞅见鲁斯顿上校的门缝里已透出亮光,他思忖片刻,推开门走了进去。
鲁斯顿上校叼着他新买来的大烟斗,坐在椅子上对着铺开在桌子上的稿纸出神。桌子旁边零散开一大摞写满文字的稿纸。
“上校,你在……写作!”他恍然叫道。
“是你……哦,有事吗?我的孩子。”鲁斯顿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他。
“今天是周末,我和艾米丽想请你上小昂谢去喝杯咖啡。”
“噢,那太好了!山鸡酒吧里的木哈咖啡真是别有风味。”鲁斯顿高兴地站起来,把稿子收在一起,摞整齐。
何玉中无意中瞥见了稿纸上的一行英文,《和中国人一起战斗的日子》,他禁不住大声嚷道:“嗨,上校,你在写我们?”
像挨了一击,鲁斯顿脸上即刻涌满愁云,他缓缓转过身,望着何玉中,声调忧郁而动人。
“是的,我正在用我的笔,把你们中国人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出的英勇精神如实地记录下来。我不忍心让历史湮没你们的功绩,你还记得《法兰西共和报》那个叫作菲尔纳的战地记者吗?……啊啊,不说他了。那是一个贪生怕死混淆黑白的卑鄙小人!”
“菲尔纳?上校,我当然记得他,他怎么了?”
鲁斯顿从枕头边拿起一张报纸,用手指戳着,递给何玉中:
“你看看吧,这就是他写下的关于你们中国人的战地通讯。”
这是一份英文版的《法兰西共和报》。
“我来到隆登贝尔的第一天,就在林区指挥部里看到了这篇文章,他对你们的恶意中伤,使我非常痛心。”
文章的标题是《西线的中国人》,何玉中的眼睛匆匆在正文上掠过,一股怒火,轰地在他胸中冲腾而起。
我在松姆河西岸大约两英里的公路上看见了大约四五百名小个子、黄皮肤的中国人。
他们正一往无前地背对敌人溃逃。几乎所有的人都把步枪漫不经心地横在胸前。
他们的打扮活像英国民间传说中的大盗罗宾汉的队伍,而神态则像一群出其不意放学的中学生,一个个咧开嘴对着我傻笑。
整支队伍里冲腾出一股强烈熏人的烧酒味。
有的中国人头上顶着个大包袱,有些人手里抱着看样子是刚从商店里偷来或是抢来的完整的布匹。许多人身上穿着五件乃至七八件想必是用同样的手段获得的新衣裤,使他们看上去活像一大群摇摇摆摆、臃肿不堪的企鹅。
每一个中国人的背囊里都是胀鼓鼓的,我特意留心了一下,从裂开的背囊口可以看见极其丰富的内容,有西装、衬衣、裤子、儿童的玩具、女人的连衣裙、镶有金线边的乳罩……他们肯定是刚刚洗劫了一家百货商店,而且绝不放过任何一件值钱的或使他们感觉新奇的玩意儿。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群来自东方的土匪似的散兵游勇,心中顿时涌满悲凉的情愫,他们也配作为协约国的武装力量出现在法兰西共和国的土地上?
我的即兴采访延误了他们的溃逃,立即,这群怕死的家伙做出各种不耐烦的手势,有的甚至对我挥动拳头,变得像一群怒气冲冲的猢狲。
上帝啊,这就是中国为盟国的事业做出的巨大的贡献。
“菲尔纳!菲尔纳!这个该死的杂种!”何玉中气得脸色通红地大骂起来。
艾米丽也闻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气氛异样,便知趣地倚靠在门边,一声不吭地留心着两个人的神态。
“哦,孩子,我的孩子,你千万不要激动。我作为亲眼看见并深切感受了你们在战斗中表现出无畏行动的长官,我的难受与愤怒绝不亚于你们。我已经深深地认识到,我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把真实的情况告之世人,留存历史。我正在为此而默默努力。当然,我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单凭我的记述要使整个西方世界从此改变对中国人的看法是不可能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我要把我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的一切告诉西方人以及所有人类。我,一个大英帝国的退役军官,在和中国人一起战斗之前,也和西方人一样对中国人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歧视,可是,事实教育了我。我希望我的读者看了我这本书以后,会以一种尊敬的心情来提到中国人这3个字,而且不再惊奇于一个战士对于他亲身参加并毫不吝啬地献出生命的战争竟然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所见甚少。我的著作里最有意义的无疑是作者亲身参与的事件中所得到的关于中国人非常坦率的印像,非常真实的描写。一个并非战士的战士,他原来的经历与其职业与战争绝无瓜葛,对每一个华工来说,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既新奇又陌生,倘若要找出更为深刻的内涵,则是它向我们展示出:一支由中国人组成的队伍,即使缺乏军人最重要最必不可少的爱国主义精神,即使是临时凑合在一起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乌合之众,但是他们仍然为了维护个人以及由个人组成的这个民族的尊严、荣誉与伟大而奋不顾身,赴汤蹈火,表现出狂热得令人难以置信难以理解的战斗力和献身精神。你们中国人个个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你们具有一个伟大优秀的东方民族的传统美德:英勇战斗,沉着冷静。这一点,就连我也是才认识不久。这一事实不仅改变了我对中华民族的看法,甚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信仰。孩子,面对历史和未来,我要说,我热爱你们,我热爱你们的民族!”
何玉中此时已是热泪纵横,语不成声:
“上校……我真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艾米丽扑上去抱住鲁斯顿上校,**难捺地说道:
“上校,我也代表……我的中国母亲,深深地……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