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工们又走上公路,加入了一个仿佛正在长途迁徙的游动部落。
太阳已经挨着山巅,西边的天际燃烧着艳红的晚霞。
炮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停止了,枪声已显得遥远。
路边出现了一座小城。城中心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被晚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这里是处于圣瓦莱里正南方向五英里处的高原小城鲁布泽尔。
“小伙子们,我们也应该补充一下肚子了。”鲁斯顿上校骑在张登龙为他缴获来的战马上大声喊着,把华工们带下公路,向耸立在坡地上的小城走去。
他们在城边上站住了。
全营列队清点人数。结果令人悲哀,500名华工,如今只剩下307人,将近200名弟兄永远留在了战线后面,再也不能回祖国了。
一大群喝得醉醺醺的苏格兰高原师的士兵从城里出来了。他们身着传统的裙式军服:黑色的上衣,一排银色的扣子,白色腰带和衣服上的同色镶边十分协调;那暗绿色配着明黄线条格呢制成的裙子配上红白格的袜子和白靴子, 充分显示出苏格兰男装的独特之处。只不过此时此刻从他们一张张充满倦容让硝烟熏黑的脸上,从那溅满血斑与泥水的折叠短裙上,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曾经历了多么严酷惨烈的战斗……
保持着清醒的军官神色严肃地跟在他们后面。
士兵们或脚步蹒跚,或哼着小调。
又有两名摩洛哥士兵摇摇晃晃地经过华工队伍前面。他们中一人背着一挺刘易斯机枪,一人背着一箱子弹,每人手里都抱着两捆崭新的布匹。
背机枪的士兵醉眉醉眼地问:“喂,伙计们,拍卖行……在什么地方?”
鲁斯顿上校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笑,却笑不出来。
士兵做了一个鬼脸,说道:“这可不是抢的,城里的店老板让我们随便拿,德国人进城前他们就要放火烧店铺了,你们也进城去拿点吧。”
华工们走进城里,简直是奇迹!
嵌满灰白色鹅卵石的街道上,狼藉着衬衫、袜子、裤子、葡萄酒、啤酒、威士忌和糖果,好像全城的商店都把货物扔到了街上。
队伍立即大乱,华工们欣喜若狂地弯腰在地上大捡特捡。他们拼命从背囊里抓出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扔掉,又拼命地往背囊里塞能吃能喝或值钱的东西。
一个满头白发的高瘦老头儿叫着跑过来,激动地向他们大吼着什么。
鲁斯顿上校突然乐不可支地叫起来:“小伙子们,快扔下这些破烂。老头儿说,前面有一个基督教青年会的仓库,这些东西堆积如山,快去拿吧!”
华工们这才明白过来,跟着老头儿一窝蜂往前跑去。在教堂旁边的一栋高大的建筑前面,他们看见许多英国士兵正从屋里往外面搬东西。用不着吩咐,华工们急忙扔下刚刚在大街上捡到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跑了进去。
屋子里吃的、穿的、用的、喝的应有尽有,果真是堆积如山!能拿多少拿多少!
片刻工夫,每一个华工都成了臃肿的庞然大物,有的穿了5件衬衫,有的笼上了6条裤子,背囊里塞满了美酒香烟,头上戴上了簇新的红色高筒绒帽……一个个真是焕然一新,威风至极。
华工们拥上大街,鼓鼓囊囊的背囊使他们全都变成了驼背老头儿。
会抽烟与不会抽烟的人人口中全叼着烟卷。
路边一扇大门“哗”地推开了,一个中年法国男人跑出来扬着双手大喊大叫:“士兵们,你们来吃吧,把我酒店里东西全吃光,我不能把好东西留给德国杂种!”
华工们停了下来,茫然不解地望着他。
鲁斯顿上校高兴地说:“弟兄们,里面有吃有喝,我们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大厅里的火炉上烤着的猪肉正在“吱吱”冒油,桌子上还放着半头刚烤熟的小牛。
“吃吧,都吃了吧。”老板流着泪请求大家,“求求你们……把这儿一切能吃的都吃下去。”
三百来号中国人拥进餐厅,将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不少人进了厨房,上了楼上的卧室、过道。
到处都塞满了人。
李胜儿在贮藏室里发现了几麻袋大米,立即和华工们把麻袋抬进厨房,自己动手煮饭。
真是一顿丰盛可口又极其隆重的晚餐,不仅有成箱的酒,烤猪肉烤牛肉,还有大量的煎鸡蛋、咸猪肉、加干红辣椒的鸡汤。
当李胜儿和几名华工将自己亲手做成的大米饭和并不标准的回锅肉——因为没有做正宗回锅肉所必需的泡辣椒、蒜苗、和中国四川的黑豆豉——抬上桌子时,所有的华工都欢呼起来。
一夜狂欢过去,所有的人——包括慷慨无比的老板——全都烂醉如泥。
他们像死猪一样胡乱地躺在地上,睡得死沉。
直至拂晓,猝然响起的枪声与喊杀声才将这群醉鬼无一遗漏地惊醒过来。
是德国兵的突击队进城了!
鲁斯顿喊了起来:“妈的中国人,痛痛快快和德国兵打一仗吧!你们应该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中国人干得不比我们英国人差!”
很显然,鲁斯顿上校巧妙的鼓动起了作用。
一种反映民族自豪感与民族意志的竞争情绪,像烈火一样立即在每一个华工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所有的恐惧感在这一瞬间**然无存。
张登龙短促地叫了一声,首先开火,几十支步枪响了,对面的矮墙被打得火星四溅,有德国人被打中了,矮墙后面响起杀猪似的叫喊声。
张登龙已经变成一头凶猛的狮子……耻辱与荣誉一齐在心中翻腾。他已经为中国人争了气。那真是一种美不可言的感受!他还要继续为中国人争气。只要能杀死德国人就能得到外国人的欢呼拥抱赞扬亲吻……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人活在世上图个啥?不就图争个脸面光彩,尤其是在外国人面前争个光彩,让他们从心窝子里冒出一句滚烫的话:中国人打起仗来并不比蓝眼睛高鼻子差!……他英勇作战,就是为了表明,另一种肤色的人打起仗来也能同白种人一样勇猛。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作为一个战士这未免可悲,然而正是这种情绪鼓舞着所有的中国人,连平日最懦弱者也渴盼着用自己的一切包括鲜血和生命来体现这个受尽欺凌的民族的存在!
他冲过街道时捡起一顶骑兵钢盔扣在头上。此刻他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威风八面。上身十字交叉缠绕着子弹带,英国钢盔下面露出一圈红色高统绒帽的边儿,腰带上挎着一柄带鞘的佩刀,屁股上吊着一支柯尔提手枪和4个木柄手榴弹,脚下是一双黑色的骑兵靴。
他率领他的还剩下七十多人的连队率先冲进了一所庭院。
院子里长着许多叶片葱茏的橘子树,树尽头,是一堵矮墙。
德国人已经被他们撵到了矮墙后面,华工们分散躲藏在树冠的浓重阴影里。
德国人的火力打得树枝断裂,叶片飞舞。
橘子树的汁液里弥散出一股清新而略带一点辛辣味儿的幽香。
远处的街道上、院落里,英国人与华工突进了德国人占据的地方,喊杀声、嚎叫声、枪刺与军刀的磕碰声听起来或让人不寒而栗,或让人激动亢奋。
矮墙后面的德国人并不很多,但那两挺不停地喷吐着火舌的机枪真是讨厌,迫使他们像壁虎一样紧贴在树身上不敢动弹。谁要是弄出一点声响,就立即会招来一顿猛烈异常的扫射。
张登龙身贴的这棵橘子树长得恰到好处,树身粗大,完全能将他遮掩,像两条巨大的手臂般的树丫正好在他胸前的位置展开。
他把步枪稳稳地放在上面,机智而准确地捕捉目标。
他那一管枪弹无虚发,迫使德国人的尖顶钢盔不敢轻易冒出墙头。
西萨古上士借着树身作掩护,敏捷得像猿猴似的向前突击。
墙头上一串火光闪过,他突然身子一震,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一棵橘子树。
“他们打中我了!杂种,他们打中我了!”他愤怒而凄惨地喊叫着,手渐渐松开,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地。
张登龙对着喷吐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一个黑影双手疾速地在空中一抓,扑到了矮墙上,把机枪也甩到了墙外。
“张登龙,打得好!”鲁斯顿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大叫。
张登龙像山猫一样几步纵到西萨古身边的树身后。
西萨古尚未死去,他的脸紧贴在地上,咻咻喘气。
张登龙把4个手榴弹捆在一起,拉断引线,扔进了矮墙。
这一声爆炸惊天动地,矮墙被炸塌了一个大口子,几个德国兵像跳芭蕾舞一样旋转着倒了下去。
鲁斯顿举着手枪呐喊着:“冲上去!杀死德国人!”
华工们咆哮着冲进矮墙,与顽强的德国人展开了肉搏,枪击声、刺刀磕碰声、凶狠的啸吼声与绝望的哀号声汇成一团汹涌澎湃的声响。
袁澄海冲在了最前面。
他接连捅翻了两个德国兵,刺刀被折断了,他索性扔掉来复枪,一手握着一柄手榴弹,像抡着一对铜锤一样在德国人的头上脸上猛砸乱敲。
张登龙的手枪和军刀派上了用场,他左腾右闪,用军刀挡开向他戳来的刺刀,把子弹一颗一颗准确地打在德国人的身上。
鲁芸阁故意摔了一跤,等华工们全都冲了上去,他再爬起来尾随而上。他趴在矮墙上,枪口左摇右摆,却不敢扣动扳机,因为所有的德国人几乎都和华工扭在一起厮打。
两个人抱成一团翻滚到他的眼前。
他看见何玉中被压在下面,一个德国人正挥拳向他头上猛砸。
他的心快跳了出来……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双手高举起步枪,把刺刀狠狠地往德国人的背心扎下去……
刀尖扎破皮肉刺进心脏的奇妙感觉他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真是非同一般,让人刻骨难忘!
最后一个活着的德国人拉响了手榴弹,将他自己和逼近他身边的刘六儿一同炸翻在地。
当其他地方的英国士兵和华工扫清了德国人,循着声音向他们跑来时,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天色已经微明,地上横躺着11名德国人,14名华工和3个英国工头的尸体。
潘憨子在矮墙下发现一个蜷曲着身子,显然是受了重伤的德国兵。
他把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德国兵突然睁开眼睛惊愕地瞪住他——这是一个嘴唇红润,眼睛清亮的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这个衣服上溅满鲜血,杀气腾腾的东方人。
相片上显然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微笑着紧紧偎依在一起,中间坐着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女孩。
潘憨子看出来,眼前的德国兵就是相片上的男人。
他将相片扔在地上,扣动了扳机。
听见枪响,不少人跑了过来。
“我又打死了一个。”潘憨子不无得意。
鲁斯顿上校拾起照片看了看,恶狠狠地瞪住了潘憨子。
那神情,活像要一口将他吞掉。
“混蛋!你怎么能够当着他妻子和女儿的面杀死他?”
潘憨子愕然了。
西萨古上士的惨状真让人想哭出来。他的双腿被打断了,肚子也被打穿,肠子流了出来,让泥土糊得肮脏不堪。
他呆涩的眼瞳瞪着周围的人群,艰难地嗫嚅着:“水……我要……喝水。”
鲁斯顿上校取下自己的水壶——那是满满一壶掺上薄荷的饮料——跪下一条腿,将西萨古扶在自己怀中喂他。
黑副官的牙齿依然是那么洁白,像细小的珠贝。
他咕嘟咕嘟将饮料喝得精光。剧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他挣扎着请求道:“上校……帮帮忙……帮帮忙。”声音很微弱。
鲁斯顿上校把他轻轻放在地上,默默无语地站了起来。
“快……上校……疼死了!”
“谁来帮他最后一次忙?”鲁斯顿上校问。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要下雨。
没有人吭声。
胆怯者悄悄地回过头去。
鲁斯顿上校拔出枪来,对准了西萨古的心窝:“孩子,你……安息吧。”
枪声响了,清亮的眼泪从他那蓝色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潘憨子小声嘀咕道:“这怪老头,俺打死一个德国兵他骂俺是混蛋,可他却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副官?”
何玉中叹道:“你呀……你真是个憨子。”
华工们在城外的高坡上掩埋好阵亡弟兄的尸体,列队默哀。
旁边不远的地方,英国人也在掩埋战死的士兵。
致哀的枪声此起彼伏,震**着清冷的晨空,叩击着所有生者的心房。
英军上校带着几名军官大踏步走了过来。
他激动地同鲁斯顿拥抱,说道:“先生,你的士兵打得无比英勇,我要为你请功。”
鲁斯顿上校严肃地说道:“他们不是士兵,是中国的劳工,你为这些战死的中国劳工请功吧。”
英军上校转过身,迎着华工队伍走去,脚跟忽地一碰,庄重地向着眼前的几百个中国人敬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