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已空空****。
这支掉队的人马离开布鲁泽尔,仓皇地向着圣瓦莱里撤退。
身后骤起的枪炮声使他们愈发加快了速度。
一个臂上戴有红色臂章,胸前别有白色C字标志的法国人骑着一辆摩托车迎面而来,在队伍中间停下了。
“谁是你们的指挥官?”法国人大声问道。
“什么事?”鲁斯顿上校走上前去。
“指挥官先生,我是《法兰西共和报》派出的战地记者菲尔纳。请问,”他看了看停在公路上的队伍,“他们是安南(今越南)人?”
“不,他们是中国人。”
“中国人!……啊,看样子他们刚刚从德国人的大炮下逃出来?”
“你说得不对,在布鲁泽尔,我们刚刚消灭了一支德国人精锐的突击队……对不起,菲尔纳先生,请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这儿可不是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酒吧。”
“哦,是的,是的。指挥官先生,我能给你和你的士兵……不,中国人拍几张照片吗?”
“你自便吧。中国人,我们继续赶路吧。”
记者站在路边,从脖子上取下照相机,“咔嚓咔嚓”按动了快门……
很快,他的摩托车超越过队伍,一溜烟地向刚才的来路上去了。
翻上一座山岗,圣瓦莱里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脚下,蜿蜒在谷底的松姆河犹如一条细长的翡翠色玻璃绳,已经放弃的城市僵死在温和的春风里。
华工们非常熟悉的火车站此刻变得异常空寂,无数条铁轨像长长的死蛇瘫在地上,房屋、粮库、货仓腾起冲天的浓烟烈火,英国工兵还在忙碌着将一节节来不及撤下去的车皮炸掉,爆炸的巨响若滚雷一样震得华工们心中冰凉。
驳船正在水中燃烧。大桥已被炸毁,几节桥身可怜地撅在水中。上百艘小艇在河面穿梭来往,把涌来的溃兵运过河去。
“上帝啊,难道我们真的被德国人打败了?”鲁斯顿上校悲怆地喊道。
被打败了……绝望!绝望!绝望!所有的人心力交瘁地坐到地上。
何玉中的眼光飞过阴沉的胡桃树林,落到了梦魂萦绕的诺莱特村上……此时看到的村庄是那么空寂而可怖,艾米丽怎么了?他们一家已经撤到了对岸,还是待在家里?强烈的担忧使他瑟瑟发抖……他突然感觉到心里异常难受,空气中仿佛充满血和酒的气味。
身边的一片慌乱声响使他惊醒过来,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已经像木桩一样站立起来,傻眉瓜眼地瞪着同一个方向。
极度的恐惧已经使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赶紧回头一看,啊,我的妈呀,他吓得差点儿尖叫起来!
密密麻麻的德国士兵像一片灰暗的云层铺山盖岭地向他们这一边奔来。坦克犹如在波涛中移动的一个个小岛,骑兵则似一块块飞速滚动的云团……空气凝固,听不见一丝声响,狰狞的死神正大踏步地向他们逼近!
多佛伦纳上士突然向着德军跑去。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想去和德国人拼命——这无疑是一种英勇而又疯狂的行动。
“你快回来!不能这样去送命!”鲁斯顿上校高声喊道。
多佛伦纳突然站住了,身子缓缓地转了过来,眼睛瞪着所有的人——那是一双失去理智的疯子、傻子的眼睛。
他喊道——他的声音表明他的头脑十分清醒。
“我已经把我的一切贡献给了一个我所仇恨的国家,我的力量、热血还有我的勇气和希望!对不列颠来说,世界末日已经到了!……爱尔兰共和国,我的母亲……万岁!”他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眉心。枪响了,他的身子猛地往后一跳,直挺挺地仰天倒下。
没有一个人顾得上看他一眼,队伍像潮水一样涌下山岗,慌慌张张地钻进了胡桃树林。
在小溪边,何玉中飞快地跑到罗小玉身边,拉了一下他的衣裳,低声道:“跟着我。”
他俩放慢脚步,掉在了队伍的后面。等大队人马冲下沙滩,拼命奔上小艇,他们才从林子里跑出来,飞一样冲进了诺莱特村。
家家关门闭户,小村空空****。可是他们却从许多窗口看见了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
他们冲进了立大婶的家。
两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
坐在轮椅上的塔隆老爹飞快地抓起枪来,对准了冲进门来的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
“不要开枪!我是何玉中!”
立大婶大吃一惊:“天呐,你可活着回来了!”
艾米丽猛地扑进何玉中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拼命亲吻,泪水糊了他满脸。
何玉中压下心中的激动,猛力抓住艾米丽的双肩,大喊道:“德国人已经占领了火车站,我们赶快过河!”
立大婶眼泪花花地说:“塔隆……他宁死也不离开这里!”
眼前的塔隆老爹,看上去让何玉中百感交集。
他沉稳地坐在轮椅上,一支老式毛瑟枪横放在轮椅的金属扶手上。他全身焕然一新。那是一套他珍藏多年的法国龙骑兵的军服,从徽章上看出,老人曾经是一个中士。纽扣全是金属制成,下身是镶有金边的猩红色裤子,头上是一顶圆桶形的硬壳帽。他的下肢空空****,伟岸结实的上身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凛然平视着前方。
很明显,塔隆先生是决意要同脚下的这块土地一起去共赴国难……看一看他的神态便清楚,任何语言对这个又聋又哑的老军人已经毫无作用,法兰西民族热爱祖国的献身精神在这位老人身上焕发出辉煌炫目的光彩!
立大婶也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她坚决地喊道:“何先生,我知道我女儿深深地爱上了你,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何玉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不能扔下塔隆,他有恩于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陪他一同去……”
“妈妈,我不走,即便死,我也要和你们死在一块!”
村子遭到了德国人的炮击,一颗炮弹落到院子里,将围墙炸塌了一只角,灼热的气浪冲进了屋子。
“快走,你们快离开这里,我求求你们了!”
何玉中热泪夺眶而出,他对着立大婶和塔隆老爹重重跪下去,激动地喊道:“妈妈,爸爸,只要我在,艾米丽就在!你们……保重吧!”
他猛地蹦起来:“艾米丽,我们走吧。”
“我不走!我不能丢下我的亲人!”
何玉中把枪扔给罗小玉,不管艾米丽拳打脚踢,嘶声哭喊,把她背上便往外走。
河边的情景惨不忍睹。长长的沙滩上散乱地躺卧着士兵的尸体。
在他们旁边,有两个人被炸成了好几块,另一个人失去了双腿,还有一个人失去了脑袋。
两匹马在水里引颈长嘶。
他们认出那是张登龙和鲁斯顿的战马。
齐腰深的水中,一个疯了的士兵双手像鸭子似的拍打得水花四溅,望着他们发出刺耳的笑声,重复地叫喊着:“活着……哈哈,我还活着……”
满载士兵的小艇正在没命地往对岸驶去。
炮弹掀起的水柱像神话中突然长出的大树。
几只小艇被击沉击毁或者被打得失去动力,随着河水向同样响彻枪炮声的下游漂去。
许多英国兵纷纷跳入水中,炮弹将他们像大鱼一样抛起,炸碎。
“小玉,快去村里弄一块木板来。”何玉中急促地叫道。
他把仍在挣扎的艾米丽放在沙滩上,用力按住她。
近似疯狂的艾米丽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痛得何玉中叫起来。
他忍住疼痛大声对她吼道:“艾米丽,你咬吧!你就是咬死我,我也不能让你回去送命!”
艾米丽牙关一松,身子忽地瘫软了。
一会儿工夫,罗小玉把一块大门板拖下了水,累得他脸颊绯红,汗如雨下。
何玉中问他:“你会水吗?”
罗小玉大惊:“糟了,俺不会!”
“没办法了,让艾米丽躺在上面,你死死抓紧门板,我推你们过去。”
他把艾米丽抱上木板,恳求道:“你再别乱动了,要不,我们都得死在松姆河里。”
艾米丽一跃而起,尖声叫道:“我会水,让罗小玉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