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避弹洞,很像中国北方的窑洞,只不过在进口处拐了一个大弯儿。
第14营华工集中待在相邻的3个洞子里,通风口开得不错,洞里温暖而不觉气闷。
几支烛火,照耀着一张张迷惘地等待着噩耗到来的脸膛。
在这种情形下,鲁斯顿上校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大将风度——他借着两支蜡烛的微光,做出非常镇定的样子,在专心阅读那本《佛兰利牧师的公馆》。
他甚而很兴奋地对蜷缩在他身边的何玉中和何玉中说:“这本书读起来很开心,书中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也许有机会重新过上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日子……哦,天知道!我希望今晚只不过是一场比往常厉害一点的虚惊。”
居然有鼾声响起。
那是潘憨子,他蜷缩在地上,头靠着墙壁已经酣然入梦,在这样的情景下,鼾声听上去非常诱人。
“啊哈,他真是你们中国人里的勇士!”鲁斯顿上校惊奇地赞道。
这鼾声终于使大家头脑中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渐渐地,有不少人也排遣开心中的恐惧感,睡了过去。
鲁芸阁睡得很艰难,眼睛紧闭着,脑子里却一直处在似睡非睡的浑噩状态之中。他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坠胀感弄醒了,要拉肚子!他赶紧把步枪靠在墙上,站起身取下背囊,匆匆往洞口走去。
他撩开双层布帘,走出洞口不几步,立即闻到了一股令他恶心的臭味。
眼前一团迷蒙。高大的松树枝条舒展在苍茫的夜空中。
他的脚下忽然踩着了一团稀软的东西,差点使他滑倒。他俯下身去,一股新鲜的臭味直冲鼻孔。
“哎呀!”他气恼地叫了一声。
前面一笼矮树丛后面忽地站起个人影,“嘎嘎”笑着向他说:“何师爷踩着金字塔了么?哈哈,屎带财,算你福气好。”
“你也不离远一点屙。”看清是刘六儿,鲁芸阁生气斥道。
“不是俺屙的,那是袁澄海刚才屙的。你不明明看见俺在这边屙嘛。”刘六儿一边辩解着一边往避弹洞去了。
鲁芸阁小心翼翼地往前摸去。
他在松林子边上蹲下了,这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见高地上那个英军哨兵,因为他的身影恰巧溶在青白的苍穹上,成为一道清晰优美的剪影。
突然,仿佛离高地很远的地方,有两道亮光飞快掠上天空,在天顶划出两道巨大的圆弧,转瞬间亮光消失,空中出现了两颗红色的熠熠闪亮的星星,飘忽悠袅地向下缓缓坠落。
这时,正是3月24日凌晨4点40分。
顿时,犹如千万个雷霆一齐在天顶炸响,巨大的火团在山岭上滚动,天空被一道道亮光撕碎,炮弹爆炸的声音是如此的震耳欲聋,使鲁芸阁的听觉完全丧失了功能。
他看到天空和大地全都摇晃起来……当一排排炮弹触地爆炸时,高耸的山头开始了持续不断的抖动,宛如汹涌波涛上的几叶飞舟,然而爆炸的声音在由无数的音响混合成的这一团巨大的嘈杂喧嚣中,只不过等于轻微的耳语而已……
鲁芸阁毛骨悚然,固体的大地,在他眼前已经变成了沸腾的泡沫,大树被拦腰劈断,跃入空中,好像是舞蹈着的精灵。
发生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炮击而是一场强烈无比的大地震,地表上的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体皆不能幸免。
他紧紧地抓住身前的灌木林丛,惊怕得忘了站起来。
他非常清楚地看见那个哨兵像木偶似的突然飞上了天空,当掀起的烟柱散去,那山坡上什么也不存在了。
他忽地站起来。烈性炸药那股呛人的气味使他“吭吭”猛咳,他记不清过了多少时间。
他由于受到过度的刺激抑或是恐惧而全身颤抖。
他连系裤带的力气也没有了……吓痴了,尿流了出来,双脚再也承受不住身子的重量。鲁芸阁跪下地,高耸着屁股把头钻进了灌木丛里……他的脸在发烧,喉咙干得冒火,水壶里有柠檬汁,却忘了伸手去身上取下来喝上一口。
一颗炮弹落在避弹洞上方,在山壁上炸出一个大窟窿,泥土溅落到他身上。他这才清醒过来,连屁股也顾不得揩,提着裤子不顾一切地往避弹洞里狂奔。
蹲在避弹洞里的华工全都木桩似的立在地上。没有一个人因为鲁芸阁的出现而改变脸上凝固的神情。
鲁斯顿上校站在那里恰似鹤立鸡群,他摇了摇头,悲哀地说道:“现在是听天由命的时候了,大家祷告吧。”
他举眼向天,虔诚地画着十字,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华工们纷纷跪下地,口中喊着属于自己精神上的菩萨,不住地磕头。
然而,几分钟后,连鲁斯顿上校自己也很惊讶的是,他居然适应了这一极其恐怖的景象,而且渴望着有所行动。
“喂,伙计们,不能这样!如果总有一死,大家不妨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他以身作则,从背囊里拿出一件簇新的束腰上衣,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
一串炮弹落在洞口处,巨大的冲击波将洞口厚厚的双层布帘撕落在地上,灼烫的气浪冲进来,把所有的烛火瞬间扑灭。
待在洞口附近的人扑爬跟斗地往里拥。有人没命地哭嚎。有人绝望地大叫起来:“冲出去!要死也痛痛快快死在明处!”
洞里的人像潮水一样往外冲去。对死亡的极端恐惧使他们变得一无所惧。前面的华工刚冲出洞口不远,一排炮弹飞来,把他们像谷壳似的飞掷到了空中。
爆炸的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脸上发烫,后面的人扭头跑了回去。
眼睛失明的人和血肉模糊的人摸索着重新钻进洞里。
他们纷纷倒地死去,满地是滚烫的鲜血和正在变冷的尸体。呛鼻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洞子。华工们第一次亲眼见到或是亲身体验到了真正的死亡。
“全都给我蹲下!谁再乱跑,老子打死他!”张登龙将枪在胸前一横,天神似的堵在洞口。
一瞬间静了下来。只有垂死者在拖声断气地哀叫。
烛火又亮了。潘憨子和另外两个华工抓起布帘,重新挂上。
何玉中忽地站起来,急促地对鲁斯顿上校说道:“不能这样待在洞子里,鲁斯顿上校,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外面的情况怎么行?要是德国人上来了,英国人后撤了我们怎么办?”
鲁斯顿上校沉吟着点点头,向着多佛伦纳少尉说道:“你带两个人出去,尽量与军队保持联系。”
多佛伦纳瞪着何玉中:“你出的好主意!多嘴多舌的先生,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何玉中心一横,硬着头皮应道:“走。”
“何师爷,我陪你去。”袁澄海自告奋勇地叫着,也提着枪跟了出来。
洞外的情景,令他们不寒而栗。
德国人巨大的探照灯把山坡森林一片接着一片地照成光亮的画面,空中仿佛有一万列火车在发疯似的开来开去。大量的炮弹滚滚而来,夷平了堑壕,炸毁了炮兵阵地,把森林炸成一块块跳**的碎片。
被猛烈的炮击摧毁了理智的大批士兵纷纷跃出战壕,拼命往山下逃跑,可是,德国人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他们炸。
地裂山崩,无数的巨响汇成了翻江倒海的狂飙。
“啊,上帝!这是地狱……不折不扣的地狱!”多佛伦纳可怜地呻吟着。
何玉中双腿打战,凄惶地问:“我们……去哪儿?”
“天呐,你想找死吗!”多佛伦纳惊恐地瞪着他喊,“快躲起来!快躲起来!”说完,他立即转身跑进了另一个相邻的避弹洞里。
何玉中和袁澄海也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