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24日午夜还有半个钟头，鲁斯顿上校放下德文版的《佛兰利牧师的公馆》，走出了他的小帐篷。

他已经注意到，他的部下的紧张情绪加剧了。

他静静地在营区里巡视，几乎所有的帐篷里都有昏朦的光亮，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入睡。

他独自走出了松林……万籁俱寂，夜宁静得出奇，一点听不到战地上常有的那种嘈杂的声音……四野充满了甜美而富有活力的气息，清新宜人的空气里洋溢着树木的香味，微风从正在吐翠的树枝间轻轻拂过。离战线稍远的地方，只有那在树梢上方闪亮又泯灭的信号弹，能使人消除这浓重夜幕造成的一种错觉：这是一块和平而又美丽的土地。

鲁斯顿上校凭经验猜测到，在不远处的平静夜色中，十有八九隐蔽着一支威力强大的德国炮兵部队。

他向英国人的火炮阵地上走去。

炮手们已经集合在阵地上，他们全都戴上了防毒手套，并且正在给防毒面具的护目镜涂抹防止镜片模糊的粉剂。

鲁斯顿上校大声问道：“小伙子们，准备好了吗？”

“鲁斯顿上校，今晚你还有心情出来散步呀。”桑德福上士迎上前陪着他说话。

鲁斯顿这才从上士的谈话中知道，晚上九时左右，英国燧枪团的一支偷袭小队越过无人区，去德国人的阵地上抓回了3名俘虏，并审出了真情，德国人要在拂晓前开始炮击，步兵则在上午9时30分向这一线阵地大举进攻。

“不会又是一场虚惊吧？”鲁斯顿上校不十分相信。

“这次不会，我们炮连已经接到销毁所有秘密文件的命令。”

“那么，等不到天亮，我们就会被隆隆的炮声惊醒。”

“不，我是醒着等待隆隆的炮声。不过，我们一定会打败德国人，对此我充满相信！”

“哦，我相信。因为上帝肯定和你在一起。再见，桑德福上士。”

“晚安，鲁斯顿上校。”

听了桑德福上士从朋友的角度给他通报的情况，鲁斯顿的情绪极为压抑，大战在即，他却被蒙在鼓里，前线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即将发生什么事情？这一切紧紧关系着他和500名中国人的生命，可是上司居然没有通知他！

他相信敏感的中国人肯定已经从许多异常的情况预感到了战争即将爆发，正如他自己一样。

战争的恐惧已经在华工中间蔓延开去，对于鲁斯顿上校来说，他并不畏惧战争。他自以为他是个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的军官，为了大英帝国的荣誉，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杀敌，或在战斗中为敌所杀。

可是上司对他封锁消息，这却令他颇感寒心。

作为一支队伍的指挥官，他知道他应当怎样与他的部下相处，即使他们是懦弱的并不能称作战士的中国人，尤其是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一丝一毫的隔阂与冷漠，都会使他的指挥失灵，甚至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鲁斯顿上校走到两位副官与两位翻译合住的帐篷门口，刚欲进去，里面传出的多佛伦纳悲观的声音却使他蓦地停住了。

“一到明天，就没有什么可保密的了，因为那时将会是一片混乱……当然，我知道我们谁也无法逃脱那个正在无情逼近的时刻。一场悲剧即将上演，幕布还没有拉开，就已经在人们心中唤起了生与死的两种心理。这将是一场类似于希腊悲剧似的大悲剧，一场完全由战争狂人决定，由战争狂人造成的悲惨命运，即将降临到上万善良人的灵魂上……”

如果是在平时，鲁斯顿上校一定会把这个散布悲观厌战情绪的家伙当众鞭笞一顿，但是今晚，多佛伦纳的话却并未激起他多大的反感。

他悄然无声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重重地咳了一声，待屋里倏然安静下来了，他才大步跨了进去。

“快，立即去通知全体华工，带上武器行装集合，注意，压低声音，严禁惊慌和喧哗。”

第14营华工几乎在一眨眼间不声不响地排列在鲁斯顿上校的身前。

鲁斯顿上校目视着这一排排黑压压的身影，军人的热血即刻在他的血管里猛烈奔突，如火烧燎，使他陡地亢奋起来。

天光暗淡，再加上密密的树叶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使鲁斯顿上校看不清华工们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却完全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怖。

不能这样，作为指挥官，他必须使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信心，即使这种信心带有一种浓厚的迷信色彩。

“我的孩子们！”他喊道，神情像一个布道的神父，“你们知道莫拉维亚兄弟念的经书上对明天是怎么说的吗？明天，是上帝挑选子民的时候。难道我们现在不能充满信心地看待明天德国人的进攻吗？”

鲁斯顿西方式的幽默令华工们沉默无言，没有一个人因为他的故作轻松而轻松起来。

上校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他这才明白对于不信上帝的中国人来说，他的鼓动未免有一点对牛弹琴。

“我已经得到准确的情报，明天一早，这里将会变成一片弹火纷飞的战场。如果战况恶化，我们的集合地点是圣瓦莱里，或是亚眠。我相信，中国的佛和菩萨会保佑你们的，你们都将得到平安。”

“我们是来挣钱的，我们不愿打仗！”

“长官，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华工们鼓足勇气哀告起来。

鲁斯顿上校厉声斥道：“混蛋！上了战场你们就是军人，没有上司的命令，一个也不准后撤！谁敢临阵脱逃，我当场枪毙了他！”

山风疾猛了，吹得树枝“簌簌”发响，鲁斯顿上校打了一个寒战。

就在这时候，远远近近到处响起了“赶快”的口令声——这是各就各位的意思——成千上万的英国军人悄然无声地从隐蔽壕、避弹洞以及露营地爬起来，纷纷开进了前沿阵地。

杂沓的脚步声，步枪、水壶相互碰击声，叩击着华工们的心房。

鲁斯顿上校发出命令：“战斗马上开始了，赶快离开这片森林，进入山壁下的避弹洞里。”

500名华工立即拥向英国士兵刚刚腾出来的藏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