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活儿最重的时候,鲁斯顿上校却过得异常的轻松和惬意。他把全营华工交给两位副官与袁澄海管理,自己则每天带着何玉中和鲁芸阁到下游松姆河两岸的荒原上去打鹧鸪。
鲁芸阁明显地感觉到了鲁斯顿上校对何玉中的器重。这当然使他很不舒服。但这不舒服并未对他的情绪产生多大的影响,因为,这许多天来,他的一颗心完全迷到艾米丽身上去了。每晚躺在**,当耳畔响起何玉中安适的鼾声,他心中便犹如汪洋中涌动的潮汐……艾米丽在这汪洋之中升起了。她像一轮辉煌的朝阳,将万点金光抖洒下来,潮汐过去,四周波平浪静,一片汪洋在万丈光芒中展布开去。她的脸庞时而微笑盈盈,焕发出迷人的光辉,眼睛妩媚地向他跳舞,时而充满忧郁,让他突然倍觉凄凉……于是,忽地从粉红色的梦中醒来,一团朦胧的月光投在窗上。
屋外的松姆河涛声浩**,一种骚乱不宁的情愫从心尖渗浸出来,像灼烫潮润的雾团在胸腔中呼啸蹿动。他全部思想执着地围绕着一个暧昧的念头打转,围绕着一种迷人又可怕的欲望打转。心中万千盲目乱撞的力量终于聚合在一起,像沸腾的岩浆似的尖啸,在一种狂躁而虚幻的幸福状态中痛快淋漓地喷射出去……
这一次,他真正醒了过来。他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弄得精疲力竭,脑中无边无际,一切花红柳绿风花雪月的幻影即刻又变得苍白空虚。
他又一次为自己的举动而痛悔不已。他无数次萌发出同一个念头:去找艾米丽……可是,他始终缺乏行动的勇气。
那晚,他正沉醉在狂热酣醉的抽搐之中,他一点也没料到他虽竭力控制但仍然发出的奇怪声响惊动了何玉中。
当他蓦地发现何玉中已俯身床前与自己瞠目相视时,他浑身猛地一震,瞳孔也“唰”地放大了。
何玉中身子一仰,快活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哎呀,我还以为你发病了哩……原来是……!”
“不不……我……我没有……”鲁芸阁的脸色陡然惨白。
“没有?没有啥?哈哈,哈哈哈哈!”何玉中的笑声愈发地快活爽朗起来,“正常男人绝大多灵数都得过这种病,我也不例外。不过,现在已经治好了。圣瓦莱里有一家医院,专治这种病,百灵百验,那就是金苹果酒吧。明天抽空,我劝你也去那里治一治吧。”
鲁芸阁忽地将脸一板,尖刻地刺道:“何玉中,我鲁芸阁可是个正派人,从不干那些苟且之事!”
何玉中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愣愣地瞪了鲁芸阁片刻,一言不发,倒在**蒙头便睡。
今天一早,当鲁斯顿上校带着枪来叫何玉中和他出门时,他借口肚子不舒服,一会儿想去看看病。
待何玉中随上校出门时,他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何玉中的手表借了过来。
这是一只真正的金表,戴在腕上立即使人添了精神。
华工和大部分英国士兵早已上工去了。鲁斯顿上校和何玉中再一走,整个大营里便显得空寂冷落。
鲁芸阁换上那件前几天他咬着牙花了140个法郎买来的澳大利亚产的毛料西服,结上领带,把皮鞋也擦得锃亮。他掏出一面小镜,细心地检查着自己的打扮。他长得实在一般,脸色苍白,眼睛不大且缺乏光彩,鼻梁也不像何玉中那么挺,扁扁地失了气派,最让他伤心的是他个子矮了一点,和艾米丽站在一起几乎分不出高低来。
他煞费苦心地把自己打扮得油光可鉴,然后一个人出了大营。
很快,他便来到第一次与艾米丽见面的公路上。
自从华工们停止运粮到火车站抢运物资以来,鲁芸阁已经整整六天没有见过艾米丽的面了。这些天来,他始终处于一种热昏病者的精神状态之中,忧愁、躁悒、疲惫不堪、愈发孤僻。他的耳朵、大脑里整日嗡嗡作响,好像有一万只红头苍蝇在里面舞蹈。他清醒地看到,他的灵魂与肉体在炽热的欲火中极快地升温发酵;他被强烈的单相思激起的性欲攥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极端仇恨自己,他想丢开那些荒唐龌龊的念头,但办不到!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田野山岗静悄悄的,空气仿佛静止了。白云点缀蓝天,像一朵朵盛开的白**。教堂的钟声优美地敲响了9点。
他看看腕上的金表,快了几秒。
他从公路上大步下来,连奔带跑地冲进了胡桃树林。
溪水响亮起来,他循着那声音走过去。一头枯瘦的奶牛靠在树身上懒洋洋蹭着背,脖子上的吊铃在阳光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钻出胡桃树林,眼前是紧靠松姆河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庄。
小小的村庄也有个名字,叫诺莱特。
他大着胆儿走了进去。一只猪在前面跑过,翻飞的蹄子在土路上扬起一团黄色的灰尘。村里看不见一个青壮男子,小牛在棚里向他张望,仰着头“哞哞”叫唤。
一家小酒馆里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儿红着脸唱着醉醺醺的歌。
妇女们从屋里跑出来,站在粉红色的门前好奇地打量他。
他用英语、华语向他们打听艾米丽,妇女们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一个耸着一对结实的大**的年轻女人跑到他面前,口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用手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小院指点着。
他走过去,隔着半人高的矮墙,他看见了里面的3间尖顶草房。
门前,坐着一个很威风的老人。
“请问老大爷,艾米丽。塔隆小姐住在这里吗?”他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问。
老人挺直宽大伟岸的身躯,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吭。
这时,鲁芸阁才看见老人是一个失去了下肢的残疾人。
他坐在一辆自制的显得很笨重的卧椅上。
“老大爷,”鲁芸阁继续说道,“我想看看艾米丽小姐和她的母亲,艾米丽小姐对我说过,她的母亲也是一个中国人。”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忽地一亮。他要找的人已经出现在门口,脸上,涌着惊喜和羞涩不安的表情。
“先生,我父亲……他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快请到屋里坐吧。”
鲁芸阁心里说,难怪他不理睬我,原来是个哑巴。
他压抑下心中的兴奋之情,平静地对艾米丽说道:“知道你母亲病了,我早就想来看看她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才抽出空来。”
他撇下老头,跟着艾米丽走进了屋子。屋子里光线很暗,靠里墙生着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着一只咕嘟作响的锅子。
他的眼睛落到角落里的一张**。
那上面躺着一个女人,身子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你就是……送粮食给我女儿的……中国先生?”
鲁芸阁谦恭地回道:“是的……呃,不不,那是应该的,大婶,我们都是中国人呐。”
女人头一偏,伏在枕上轻声地抽泣起来。
“妈妈,快别哭了,有中国同胞来看望你,你应该高兴呀。”
何玉中的眼光飞快地在屋子里周游了一遍,屋子破旧,潮湿,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这是一个带着凄凉味儿的穷人家庭。
他看在眼里,心里隐隐地高兴起来,因为他兜里揣着十块30法郎的银洋,300法郎算不上一笔可观的数目,可是在这样的家庭里,300法郎无疑会使他身价百倍。
此刻,他对他的孤注一掷充满了信心。
女人终于止住了哭泣,她用手背抹抹眼圈,说:“艾米丽,快,快去给客人倒一杯牛奶……噢噢,先生,你请坐吧。”
何玉中坐下了。破椅子“吱嘎”响。
当他的眼睛清楚地落到艾米丽的母亲脸上时,鲁芸阁懵了。
她一点不老,皮肤白皙,两只秀丽的眼睛旁边,仅嵌着几丝不易觉察的浅浅细纹,虽然饥饿使她的脸庞失去了光泽,挂上了蔫蔫病容,但仍掩盖不了她端正的模样和大家闺秀的气质。她有多大年龄?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吧。
显然,他不应该叫她大婶大娘,而应该叫她大姐大嫂……可是,千万不能这么叫。他提醒自己。
“大婶,”他惴惴叫道,“你受苦了。”
“唉!”年轻的母亲一声叹息,苦笑着说,“都是……因为战争,如今,到处都一样,受苦的也不只我们一家、一村。”
“大婶,你到法国已经很久了吧?”
“已经……18个年头了。”她看了看女儿,说道,“艾米丽,去林子里把奶牛牵回来吧。”
“好的。”艾米丽点点头,向鲁芸阁送上一个歉然的微笑,“先生,你陪我妈妈说说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当艾米丽把奶牛牵回院里,重新走进屋子,她看见母亲和这位年轻的中国先生已经谈得十分亲热了。
“啊,艾米丽,妈妈今天太高兴了!你知道吗?这位鲁先生出国前在清华园读书,他告诉了妈妈许多海淀老家的情况。”母亲的脸上,神采奕奕。
“噢,妈妈最思恋她生长的海淀了,平时老跟我们说海淀,连树林、水井、坟墓都谈到了。真感谢你,鲁先生。”
“艾米丽,快去煮饭吧,我们今天请鲁先生在家里吃午饭。”
“不,不。”鲁芸阁赶紧站了起来,他知道第一次见面应该适可而止。“立大婶,我中午前一定要赶回大营。”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10块银洋,塞进她手中,“立大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留着买点药品和粮食吧。”
“鲁先生,这怎么行?你快收回去。”
“没啥的,我们在大营里有吃有穿,有钱也用不上,能帮助你们解解急难,我高兴哩。我走了,立大婶,我会常来看望你的。”他把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鲁先生,鲁先生……咳,艾米丽,你快去送送鲁先生。”
穿过村子,鲁芸阁和艾米丽走进了胡桃树林里。光影零碎,几朵浮云的阴影在林间空地上缓慢地移动。
投进大自然的怀抱,艾米丽霎时从拘束中解脱出来,变成了一头活泼天真的小鹿。她用华语轻声地唱起了一支法国歌子。
……静静的林子里,一位美丽的法国少女陪伴着一位中国小伙子。一只小鸟轻啼着在空中一闪即逝,那声音多么清脆。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幸福压迫着他,使他甜醉得想喊想叫想唱。
“艾米丽,你怎么不说话?”
“说点什么好呢?鲁先生。”
“讲讲你的经历,虽然你母亲已经对我说了不少,但我还想听你说说。艾米丽,我们在这小溪边坐下好吗?”
她坐下了,把她楚楚动人的侧影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她的肌肉充满了弹性,使她显得格外丰满,透明的肌肤下,深蓝色的血管微微颤动。
“鲁先生,我母亲非常盼望人们能到家里做客,可是,她又害怕你们来……因为,你已经看见了,我们家的日子眼下过得非常窘迫。我妈妈可能已经告诉了你。两年前,我们并不是住在这里的。我们在圣瓦莱里城里开有一家杂货店,生意不错,可是,德国人打来了,整个圣瓦莱里开始了大撤退。我和妈妈当了难民,可是我的父亲参加了国民自卫队,留在圣瓦莱里和德国人战斗。后来,英法联军收复了圣瓦莱里,我们的杂货店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父亲住在医院里,德国人的炮弹炸断了他的双腿,为了救活父亲,母亲用尽了所有的积蓄……”
鲁芸阁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天呐,她是多么美丽!微微向上挑的黝黑的眉毛、蔚蓝色的眼睛,娇嫩的脸蛋和平滑的额头……她的细密的牙齿像珍珠般的闪光,她的眸子清澈明净得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人一眼望到底。他胆怯地欣赏着她那玲珑小巧的耳轮、嘴唇,和丰满的腮帮,尤其是令他心醉的是她那浑圆婀娜的体态,无一处不匀称,无一处不呈现出鲜明动人的线条。
“鲁先生……鲁先生!”艾米丽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红着脸喊道。
一刹那风平浪静,雨住云消,心,又回到了实处。何玉中强作镇静地,“我听着哩,艾米丽。”
“你对我讲的,真的感兴趣?”
“岂止感兴趣?我今天简直听到了一个真实的神话。艾米丽,你不知道,当你母亲告诉我她的身世后,我有多么吃惊?立山,!你外祖父立山是前清著名大员,历任内务府大臣、正白旗汉军副都统、户部尚书等等要职。八国联军攻打天津时,你外祖父因为与许景澄、徐用仪、联元一起力主镇压义和团,反对朝廷围攻外国使馆和对八国联军宣战,被慈禧太后所杀。你外祖父遇难后的第三天,八国联军就攻陷了北京。”
“我母亲当时和现在的我一样大,也是17岁。一个法国骑兵军官把她带回了法国,那位军官,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后来,他抛弃了我母亲,军官手下一位哑巴中士收养了我的母亲,把母亲带到了他的家乡圣瓦莱里……啊,我的可怜的母亲!”艾米丽忽然蹲下身子,捂住脸蛋哭了起来。
何玉中慌忙劝道:“啊,艾米丽,你别哭。”
哀哀哭声,让鲁芸阁肝肠寸断。可是,他除了无力的劝告,就再没什么办法了。他索性坐在她旁边,静静地候着她哭个痛快。
艾米丽终于停止哭泣,抬起头来羞赧地看了看他。
那泪光盈盈的美丽脸蛋使他心花怒放,也猛地增添了勃勃勇气。
“艾米丽,你别称我先生了,叫我鲁芸阁好吗?”他要求道。
她抹去泪水,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响亮地叫了起来:“鲁——芸——阁。”
她笑了,一瞬间又笑得那样开心。
他也笑了,但笑得局促。
艾米丽起身,把手送到了他眼前。
他兴奋极了,赶紧抓住了她的手,激动地在手背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他感觉手指和心房像通上了强大的电流,在颤抖中迸射出晶亮的火花,心中盲目乱撞的力量重又拧结在一起……啊,那是一个19岁青年蓬勃炽烈的生命的活力!
手一抽,艾米丽嫣然一笑,转身跑了,像一头小鹿般即刻消失在树林里。
深夜,鲁芸阁睡得好苦,他的心,被艾米丽的笑容照亮了。
破晓时分,他醒了。
何玉中“嗒”地拉亮了电灯,从**伸出脖子问:“艾米丽是谁?”
“啥?”鲁芸阁的脑袋“嗡”地一响。
“我听你一晚上叫着这个名字。她很美丽?”
鲁芸阁脸一沉:“不,没有这个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