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而来的日子,艰苦而枯燥。天天训练挖战壕。立式挖,卧式挖,单人挖,双人对头挖,多人一排挖。
白人副官多佛伦纳与黑人副官西萨古拿着表看时间,挖得快的奖酒奖烟卷,挖得慢的华工则被袁澄海用马鞭子抽,脚尖踢。
战壕要挖到6英尺深,3英尺宽才算合格,刚刚挖好,又让填平夯实再挖,周而复始挖了二十余天,挖得华工们腰酸腿痛,双手皮开肉绽,一个个叫苦连天。
今天,持续了许多日子的风雪终于停止了。
吃过早饭不久,竟有一轮苍白太阳犹犹豫豫地挤出云层,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上,让人压抑沉闷了许久的心,豁然间变得开朗起来。
14营众多的华工在多佛伦纳与西萨古的率领下,去操场上开始了队列训练。唯剩下七八个身虚力弱手脚慢的华工,在袁澄海的监督下仍继续挖战壕。袁澄海如今是愈发的神气了,由于他对英国人俯首帖耳,忠心耿耿,获得了总部奖给他的一根马鞭。
袁澄海拿着这根马鞭,整日里东蹿西蹦,更加卖力地督打偷懒的华工,把他那四道的威风,足足发挥到了十分地步。
操场上吼声震天,脚步“哗哗”响。
袁澄海远远看见鲁斯顿上校也从小账篷里钻出来,消消停停地上了操场。
他掏出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
“大哥,丢支下来。”
袁澄海一看,是糊得泥猴样的李胜儿,正从战壕里仰起脸叫。
他掏出一支烟扔给他:“胜儿,使把劲,完了去坝子上练下洋操,就没这么辛苦了。”
李胜儿狠狠地抽了口烟,怨道:“我哪来的劲儿……嗨,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少顷,忽地又问,“听弟兄们说,等到战火一开,我们也要被弄上去当炮灰,大哥,这话可真?”
袁澄海顿时委顿下来,悻悻道:“没听英国人说,不过,他们下这么大力气让我们挖战壕,总不会老让我们呆在后方吧。”
李胜儿惊惧得大叫起来:“日他妈,为了这每月32块洋钱,真要上前线去挨枪子儿,那才是活天冤枉!”
战壕里的华工们全停了活儿,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袁澄海。
“妈的,一个个愣着干啥?让英国人看见了不捶断你们的脚杆才怪。快挖,快挖!”袁澄海抡起鞭子,大声咋呼。
时光慢慢过去,天上虽有太阳,却奇冷。
渐渐,闲着无事的袁澄海便很有些熬耐不住了。今日里,他已把能穿的衣物全穿上了身,那件洋绸面大襟,被胀得鼓鼓囊囊,看上去活像只大黑熊。可是头上的瓜皮帽耐不住寒,脚下的棉鞋也让雪水濡湿,十个脚趾头冻得发麻发痛。
愈冷,心中也就愈来气,那鞭子也就有来由没来由地频频地落到壕里那帮蔫汉们的身上,打得人哭叫连天。
那鞭子却似长了眼睛,唯独不落到阴一镐阳一镐磨洋工的李胜儿的头上。
此刻,李胜儿已是脚粑手软,面色铁青,鼻泣不断地流,呵欠不住地打。
“大哥,我……我去去茅房。”李胜儿可怜巴巴地叫。
“快去快回。”袁澄海看在眼里,知他为何,自不会为难他。
李胜儿爬出战壕,佝偻着腰身,双腿颤颤向着帐篷跑去。
此时帐篷区四处无人,一片寂静。
李胜儿上了自己铺位,高耸着臀从背囊里掏出纸捻、吹管、红葫芦和一大沓裁成小条的锡箔纸。他把锡箔纸条儿抽出一张,对折,再分开,调弄成一个V形纸槽,然后拔开红葫芦口上的塞子,倒出一粒绿豆般大的烟膏,放在纸槽上,再点燃纸捻,吹起明火,把吸管一头含在口中,另一头放在烟膏上,手中火捻在锡箔纸下烧燎。顿时,烟膏白烟袅袅,弥散出一股令人迷醉的幽香,沿着纸槽缓缓滚动。
李胜儿猛吸了几口白烟,屏住呼吸,端起盛水的洋铁盒子,往口里灌下,脖子里“咕嘟嘟”一阵乱响,烟裹着水,水挟着烟,顷刻间进入五脏六腑,通体周游。待鼻孔有白烟徐徐冒出时,李胜儿与刚才已经判若两人,气息来得匀顺,脸色添了红润,浑身上下空灵剔透,雄气勃勃。
正快活,臀上忽地一响,犹如火燎。
“哎哟,我日你……”一腔脏话未吐完,李胜儿脸色倏地变得蜡黄,冷汗也一瞬间渗满额头。
眼前,站着怒不可遏的鲁斯顿上校。
“你敢抽鸦片!”
“大爷……洋大爷……”
“鲁斯顿上校!”
“是,是,鲁斯顿上校,我有病,不抽点梭梭,好不了。”
鲁斯顿上校“嗖”的一马鞭击在红葫芦上,打得那玩意儿陀螺般在铺上旋转不停。“拿上它,给我滚出来!”
李胜儿三魂已去了两魄,晕晕乎乎地抱上红葫芦,随着鲁斯顿上校出了帐篷。
鲁斯顿上校向着操场方向大声喊道:“第14营全体集合!”
一会儿工夫,500名华工站到了他的面前。
黑白副官、英国工头和一队英国兵也跑了过来。
“我要的是身体强壮的华工,可是,这条猪猡却在吸毒!你,滚过来。”鲁斯顿上校用马鞭指戳着站在帐篷门口的李胜儿,“今天,我要借用你们中国的一句俗话,棍子下面出好人。袁四道,你给我狠狠地揍他50鞭子。”
西萨古跑上来,一脚将李胜儿踹翻在地。多佛伦纳弯下腰,撩起李胜儿的衣裳后摆,猛力往上一掀,将李胜儿连头带脑蒙住,**出光光的后背。
然后,两人各踩住李胜儿一只手臂。
袁澄海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抡起皮鞭,“噗噗叭叭”就是一顿猛抽,打得李胜儿皮开肉绽,红雨纷飞,初时还能挣扎着哭喊,渐渐,便闭了眼睛,失了声儿。
数完50下,雪地上扔着一堆烂肉。
华工们一个个吓得变脸变色,胆战心惊。
鲁斯顿上校拾起地上的红葫芦,拔开塞子,手一倾,大半葫芦绿豆粒儿似的烟膏倒在了雪地上。他蓦地将葫芦一扔,命令道:“吸毒的,都给我站出来!”
没有人动弹,全都怔怔地痴望着鲁斯顿上校。
“怎么,没有了?”鲁斯顿上校蓝幽幽的眼光不相信地扫视着人群,冷冷一笑,对两位副官吩咐道,“多佛伦纳少尉,西萨古上士,带上我们的士兵,一间一间帐篷进行搜查。”
三名华工被这阵势吓坏了,畏畏缩缩地走出了队列。
“好的。”鲁斯顿上校走到他们面前,“你们能主动承认,这不错,我不惩罚你们,快去把烟膏和烟具拿出来。”
三名瘾客脱兔般奔回各自的帐篷去了。
“你们看见了吗?主动站出来的,我不惩罚,要是被我们搜出来,他——”鲁斯顿上校用马鞭戳戳昏迷不醒的李胜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又有十来个容貌枯槁的瘾客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
等到英国士兵把收缴来的烟膏烟具堆到地上,一一查对确实后,鲁斯顿上校的脸色才趋于平静了。
他放眼扫视了一下华工队伍,大声说道:“我们正在进行着一场保卫祖国的神圣战争,战争需要我们具有强壮的体魄,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是没有力量的。如果我能强使他们戒掉烟毒,我想这不仅是我们的需要,对他们自己来说,也会受益终生。多佛伦纳少尉,西萨古上士,把这帮烟鬼立即禁闭起来。”
鲁斯顿上校绝对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训斥,竟会在华工中间引起一场持续多日的震动。
上战场,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战场意味着什么,连傻子也明白,白骨森森,脑浆四溅,血肉模糊,残肢断臂……有人哭,有人骂,有人天天晚上做噩梦……他们蓦地发现上当了,受骗了,可是在英国人的刺刀皮鞭下,没有谁敢抗议。
消息飞快地传开,整个努瓦耶勒总部数万名华工终于沸腾了!
连日来,袁澄海已让数百名惊惊惶惶的华工搅扰得焦头烂额。
“袁四道,我们是来做工的,不是来打仗的呀!”
“真要逼我们打仗,上了前线老子就举手投降。”
“高鼻子死了还算是保卫祖国,我们中国人死了算个啥?”
“袁四道,你是我们的头儿,你去找英国人论论理儿。”
袁澄海哪有勇气去找英国人讲道理,吵得他恼了,就脸红脖子粗地吼骂:“你妈的,围着我吼个卵!有胆量你们去找英国人闹。让我去,你们不是支使瞎子跳岩么!我他妈当这四道,每月也不过50块洋钱,让我去前线送命,老子能高兴?”
找英国人闹,谁有哪胆量?
在这一团悲观绝望气氛的笼罩下,只有何玉中还略微清醒一些。他不相信英国人会把他们送上前线去和德国人打仗。虽然鲁斯顿上校的确说了要上前线,除非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全都被德国人斩尽杀绝,才会让他们这一帮赤手空拳的中国人上去抵挡。
这岂不是开国际玩笑!
上前线显然是躲不掉的,自他报名时便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何况,挖战壕总不能老待在后方挖吧?可是,他断定他们即使开上前线,也充其量是为协约国军队挖挖战壕抬抬伤兵,干干战地后勤活儿罢了。所以,那晚上,当他把自己的分析向鲁芸阁和与鲁芸阁关系日渐熟稔的张登龙谈了以后,他们也渐渐高兴起来。
上前线,挖战壕抬伤兵当然也有危险,但比起真刀真枪地和德国人打仗,毕竟还是要安全得多。
因为有张登龙在场,何玉中也就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他还存有一个侥幸心理,作为华工翻译,他和鲁芸阁始终同鲁斯顿上校在一起,苦、累、危险的活儿,有华工们顶着,说啥也轮不上他们的。
张登龙高兴过后,又沮丧道:“说实话,我也算不得个怕死偷生的货,可想来想去,若是糊里糊涂地死在异国他乡,太他妈的不划算。”
何玉中笑道:“谁死了划算?你每月挣44块洋钱死了不划算,莫非我每月挣120块洋钱,死了就划算?”
张登龙摇摇头:“钱,我倒不想,这里有吃有穿,要钱干啥?生就一个中国人,被自己的国家当作烂鞋似的扔出来,弄得我们无家可思,无国可爱,这才是顶顶痛心的哩!”
两人顿时哑然,张登龙的话,勾起他们心中难言的酸涩、痛楚……认真想想,确是悲哀,他们是啥?一群祖国不要的废物、垃圾。这样的人有何用?这样的祖国有何可思?有何可爱?而这样的话,竟出自于一个赳赳武夫之口,就令他俩痛得愈发深沉了。
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愤怒,终于在各营发枪时爆发了。
整个努瓦耶勒华工总部到处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吼声詈骂声。
各营的英国官兵把枪口抬起来,虎视眈眈地对准了**的华工。
第14营华工的喧嚣被两声骤起的尖厉枪声倏地镇压了下去。
枪,是鲁斯顿上校放的。
他把大号柯尔提左轮手枪插进枪套,急促地对何玉中说了一通,然后,到装着一支支崭新的来复枪的木箱旁站住了。
何玉中可怜兮兮地站立在队伍的前面,数百双恶狼猛虎似的眼睛盯住他,吓得他心里发毛。这样一个令人难堪的差事为啥会落到自己头上?
“同胞们,鲁斯顿上校说了,英国政府是履行合同的,绝对不会欺骗大家。发枪给你们,完全是为了增强你们的自卫能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英国政府,是真心地爱护你们的。”
“我们不打仗,拿枪来干啥?”
“英国人坑骗我们。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是来做工,不是来打仗的!”
“要发枪,就放我们回去!”
“不干了!我们不干了!”
无数条喉咙哇哇乱吼。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中国臭猪!”鲁斯顿上校脸色通红地骂道,“谁再敢吼叫,我立即枪毙他!”
汹涌的大潮平息了。
“现在德国人的突击队活动得很猖狂,如果大家不带上武器,即使是在后方,生命也有危险。英国政府发枪给你们,是为了对你们的安全负责。可是,你们竟敢公然对我们进行要挟。现在我命令,第一列,向前三步,走!”
第一列三十几名华工规规矩矩依令而行。
“向左转。齐步走。”鲁斯顿上校把枪掏出来,攥在手里,向着华工们大声喝道,“到多佛伦纳少尉与西萨古上士那里领枪,看你们谁敢违抗我的命令!”
再无一人敢反抗。
极快地,第14营华工每人领着一支毛瑟枪散去了。
偌大的操场上空寂无人。
没有呼吸,没有声响,惨淡的迷云伴着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华工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