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李胜儿浑然不晓。他只隐约记得他和同屋关着的三十几名瘾客一样,刚进来几天时也曾被烟瘾折磨得死去活来,哭过、闹过、嚎过,撞过墙柱,撞得一脑袋青疱累累,血迹斑斑。可是英国人犹如冷冰冰的石头,毫不同情他们,每天只是刻板行事,到时开饭,到时治伤,到时熄灯,连上厕所,也由面无表情的英国士兵押送着。
李胜儿的鞭伤,在英国医官的精心治疗下,已经快好了,就是晚上睡觉还得趴着,背上屁股上正在长嫩肉,痒得他时不时地钻心透骨,坐卧不安。
被鲁斯顿关起来强制戒烟的瘾客有14营的,也有其他营的,从他们口中,李胜儿才知道英国人在全体华工中间进行了一次大搜查,把几百个瘾客全部抓起来关进了这一排木房子里强制戒毒。
为那大半葫芦烟膏被毁,李胜儿心痛了好久。不过,也真是奇了,近些时候即便想起烟膏,也再不像往日那样勾心吸魄地难受了。日妈哟,这回果真能把烟瘾戒掉,倒真应该感谢鲁斯顿那老杂毛哩!
张登龙、罗小玉、刘六儿、潘憨子等人隔三差五地来探望他。
弟兄们好,这让他在寂寞中颇感宽慰。
他因此也就知道弟兄们发了枪,发了统一由黄卡其布做的服装。
英国人、美国人的军装是黄色,法国人的军装是蓝色,但无论哪一个国家的军队的服装,都比华工们的服装神气多了。
为发枪,弟兄们吓得不轻。可是李胜儿却一点不怵。
他死过一回了,再死它七回八回也没啥了不起。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比挨那50皮鞭的滋味好受多了!出去后能发枪给我么?要能发枪给我,他妈的,上了前线我不瞅冷子一枪把袁澄海丢翻才是个龟孙子哩!这狗日的,还是我大哥哩,手好黑哟,竟把老子往死里打……袁澄海袁澄海,老子不杀你,算不得一条血性汉子!
心里正骂着袁澄海,不料袁澄海也来看他了。
手里,还拿着李胜儿的红葫芦。
一见袁澄海,李胜儿就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向一边。
袁澄海用英语和看守的英国兵嘀咕了两句,进了屋子。
就有许多14营的华工从地铺上起来,迎了上去。
袁澄海受了李胜儿一个冷脸,想想,也属自然,就难得地绽出丝笑来挂在脸上,柔声儿道:“胜儿,好些了么?”
“哼!”
“嘿嘿,还那么大的气性。你哟,也不仔细想想,那种场合之下,我要不抢着上前打你,让西萨古动手,此刻你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赌气?”
“算了,你莫再一头放火,一头放水了。”
“哎呀,你把大哥我一片好心,当成了狗屎一坨,真该让西萨古那黑种把你周身骨头抖散架才好。”袁澄海这下真的有些委屈了。
那天他开始下手重,后来确实是偷偷省了劲儿的。
“你我兄弟,也算得患难之交、对红心朋友,我咋忍心对你下黑手,可那种场合,换做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咋个办……唉,我说得石头开花,你也不会理解我的。算了,不球说了,这葫芦,我晓得是你的宝贝疙瘩,所以给你带来了。这几盒烟卷,是我给你买的。再熬上些日子,把瘾戒了,也算你娃娃后半生的福分。”
袁澄海把东西放到地铺上,悻悻去了。
入夜,李胜儿横竖睡不着。
窗外是一团幽幽迷迷的月光。
有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远处的林子里“咕咕”啼叫。
他从枕边拿起红葫芦,轻轻抚摸着。眼坑里,渐渐溢满泪水。头一侧,一串泪珠扑簌簌滚下地……
李胜儿,算得一个非凡的角色,在重庆上游的巴县鱼洞镇里当牛做马,苦熬时光。到15岁时,他从才旁人口中得知养他的父母并非亲人,他是从河边捡来的一个弃儿。
他跑了,跑到重庆下半城靠偷靠讨混到18岁,才被袁澄海收为手下弟兄入了棚子。袁澄海不仅是老大,还入了洋教,与教堂里的洋神父有来往,在下半城,也算得一霸。借着袁澄海的势力,李胜儿也干起了掌红吃黑,打三擒五的勾当。
后因一桩盗案发了,他被投进了大牢。
号子里,还关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独眼老头儿,李胜儿见他可怜,也就尽可能地帮他些忙。
日子过去许久,那老头儿在李胜儿的精心照料下,竟活了过来,也就把真心话,向胜儿吐露无遣。
原来,他是一个相命先生,兼干拆白勾当,因坏了一富家主子的性命,被官府缉拿归案,秋后就要开斩。
已经死定了的老头儿见李胜儿伶俐懂事,索性将秘不外传的师门三大秘笈《英耀篇》《扎飞篇》《阿宝篇》一股脑儿传给了他。
老者说:“你只要在我死前背熟这三篇江湖秘笈。今生今世,就再不会为衣食焦愁了。”
李胜儿机灵,赶紧磕头谢师傅。
老者道:“我在江湖上闯**了一辈子,从未收过弟子,今天,你就是我的开山……不不,关门弟子吧。”
李胜儿黯然道:“师傅……还请宽心。”
老者道:“这3篇东西,皆是祖上一代代口传心授,不遗一字在世间的。《英耀篇》732字,是师门大法。此篇告诉你一个道理,人是可以被欺骗的,欺骗是可以成功的,只是要深谙世道,机智灵活,随机应变。因为一,大部分人是相信天命的,是相信鬼神的,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所有人的命运。二,世态炎凉,人心不忘利欲,人生不会一帆风顺,人的命运发展,有一定之势。这里说的英,是指家底;耀,是指用高明的手段去使对方吐露自己的隐私。《扎飞篇》与《阿宝篇》也是师门二宝,前者教你如何使对方畏鬼神而谄之,后者教你如何掌握招银种金的手段,让对方心甘情愿地入你股掌之间。这一法二宝,你首先要跟着我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我再一一与你细讲个中精妙之处。只要你能玩熟吃透这三大秘笈,就能做到鬼神莫测,任意纵横,四海扬名了。”
李胜儿知其重要,狠下一番苦功,半月间将三篇东西,背了个滚瓜烂熟,流水落花,再由老者一一点拨,弄通了要义精髓。
待老者被斩,他在袁澄海等弟兄的搭救下出得狱来,竟渐渐疏远了棚里弟兄,一人去四面八方作起江湖勾当来。
凭着法门三宝与师傅遣下的一只水碗、一只红葫芦,他屡试屡爽,渐渐地起了心胸,发誓要做成一桩大阿宝。
他探得上半城有一个龙二公子,父兄为官,家财巨富,城中铺面连片,单是乡下每年的租谷就要收上千石。
李胜儿盯准了这块肥肉,但思忖单凭自己的力量,一口吞他不下,只好回到棚子,找袁澄海商量。
李胜儿久不露面,此番突然出现在袁澄海夫妇眼前,已是焕然一新了。以前的青色裤褂早已脱去,外穿一件崭新的月白色文华绉长衫,里面是一套质地手工皆好的熟纱衬裤,脚上的直贡面布鞋,也很时款。
“哎哟哟!胜儿,穿得这样光鲜,到哪方去捞了大财喜回来?”嫂子金英儿惊乍乍嚷道。
李胜儿道:“有财喜捞,我还忘得了大哥大嫂么?不瞒你们说,兄弟我今天回来,就是给你们送大财喜来的。”
听罢李胜儿的主意,把个袁澄海吓得差点跳起来:“龙二公子是何等威风的角色,你竟敢伸手去掏他的五脏六腑!”
李胜儿胸有成竹,朗声回道:“贪者必**,君子引为大戒,佛门亦以为五戒之首,故做阿宝者,咎不在我,而在彼。”
金英儿佯嗔道:“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胜儿,你算学得鬼精。”
“不,嫂子,贪官者,民贼也;奸商者,民蠹也;豪强者,民之虎狼也。其惑以智欺愚,恃强凌弱,坑人孤寡,谋人财物,此皆不义之财也。不义之财,理无久享,不报在自身,亦报在儿孙。不义之财,人人皆可取之。故曰:做阿宝者,非坑非骗也,顺天之罚而已。”
袁澄海一声大叫:“狗日娃娃,哪里去灌了一肚皮墨水,之乎者也,让大哥我摸不着魂头了?”
金英儿却来了兴趣,单刀直入道:“那龙二公子的老汉和大哥都是做大官儿的,家中是上半城有名的豪强巨富,他大小老婆就娶了五个,你咋个弄他?弄过手咋过脱身?一着不慎,你我三人谨防去丰都城里做鬼。”
李胜儿微微一笑,言道:“大哥嫂子切莫忧虑,我既起心做他,总会将一应事情盘算周全。凡做阿宝,博观而约取,慎始理慎终;未算其利,先防其弊。故善做阿宝者,取之而不竭其力,不伤其根,上顺天理,下快人心,并使之有所畏怯而不能言。”李胜儿接连甩出《阿宝篇》中的几段笈语,将眼前男女镇得呆若木鸡,这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这次做他龙二公子,只要大哥和我勾起手来干,我包他乖乖掏出几大坨黄金,供我们3人下半辈子舒服受用。”
袁澄海急不可耐嚷道:“胜儿,你莫再和大哥绕圈子了,实说吧,只要能弄到金子,跳火坑老子也陪你!”
李胜儿道:“就我和大哥,还做不翻他龙二公子,你还得出笔大钱去院子里雇个漂亮妞儿。这妞儿,一要可靠,二要胆大机灵。事成后,分给她一点赚头就行。”
袁澄海思忖片刻:“院子里那帮烟花女子,老子放心不下。罢罢罢,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让你嫂子重操旧业,出一趟山,咋样?”
“有嫂子出山,当然是最好不过!可嫂子她……”李胜儿心中大喜,却装着过意不去的样儿,把脸扭向金英儿,问道,“这假戏没准到时候还得真做,就不知嫂子的意思?”
袁澄海大包大揽:“神仙下凡,还须得问她这土地么?我花银子把她从院子里赎出来之前,她就是个千人骑万人日的货了。干这种事,她这种角儿脸皮还会发臊?”
金英儿撇撇嘴儿骂道:“两个黑心鬼,早晚要挨塞炮眼!”
……
皎皎圆月,悬在窗前,李胜儿久久凝视着,心中涌起一丝丝酸楚陌生的情愫。这法国东海岸上空的月亮,竟与重庆的月亮一般的亮,一般的圆。
远远有哨子尖厉地响过,屋里的人被惊醒了,忽地拥到窗前观望。
远处遍地月光,近处黑影幢幢,枪支和水壶弄出一片哗啷啷的响声。
又有一批华工开上前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