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静谧的法国东部小镇努瓦耶勒,因为战争充满了喧嚣。
这里既是英国远征军设在法国的一个军事基地,又是华工军团总部所在地,主要负责英国招募到西线的战地华工的集结和派遣。
在这里,平生摸惯了农具、从未跨出国门的中国劳工,在往来穿梭的军人,川流不息的车队、完全陌生的坦克炮群中,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
当时报纸上一篇有关华工的报道这样描述道:
1916年12月,又一批中国劳工从法国勒阿弗尔港下船后,被塞进了装货的闷罐车,运往努瓦耶勒华工总部。他们是英国较早招募的华工,到达法国时,并没有立即换上军需库统一配发的制服,依旧穿着蓝布短袄,灯笼裤,打着绑腿,头上顶着带皮耳遮的无檐圆帽。这些面黄肌瘦的黄种人肩扛扁担、背负箩筐,手推独轮车,走起路来迈着碎步,绝大多数生平没有见过飞机。可以想象,未来漫长的日子里,在炮火、地雷和轰炸机的环境中,他们内心将会充满的强烈好奇,以及难以名状的惊恐……
华工总部设在努瓦耶勒镇外的一大片原野上。一道长长的铁丝网围着许多圆顶帐篷和长方形的木头房子。帐篷和木房子的顶上,都涂上了黄一块,绿一块,白一块与原野和积雪相近的颜色。
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操场,几十个帐篷划为一组,一营人正好住满一组帐篷。每组之间又用铁丝网相隔,所有的大门小门日夜都有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把守,华工一进去就不允许外出。
虽然失去自由让人感到郁闷,但是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的情绪又陡地兴奋了。在海上吃腻了罐头食品的华工们每人领到了半磅面包和一洋铁盒的牛肉烧山芋和洋葱。
尤其令人兴奋的是不够还可以随便添!
潘憨子一口气吃了3份,挺着个坟包似的朝天肚躺在**哎哟连天地喊肚皮痛。
众汉子也是七歪八倒,呻吟不止。
吃过晚饭不一会儿,忽听得哨子声响,催促众人去大操场上集合。
几万人挺胸凸肚,举步维艰地来到操场上,见一帮总部的英国官员与华工翻译已经站立在场边的一个大木台上。
值星官登台发布命令,各营分队集合。
怎奈营长们喊破了喉咙,也没能让华工们站出一个规矩模样。
终于开场了,先由一位华工翻译对台上的几位头面人物做了介绍,随后,华工总办普登上校趾高气扬地做了一番训示,大意无非是协约国军队节节胜利,打败德奥帝国指日可待,华工既到了战区,就应严守纪律,无条件服从英国军人的指挥等等。
接着,由一名英国军官宣布驻地作息时间,今后的训练纪律以及卫生要求。
结束前,发给每人一件劳动工具。有的领到了一把鹤嘴锄,有的领到了一把小钢铲。
努瓦耶勒营地里的华工
几声哨子响过,电灯灭了。
不一会儿,四处鼾声四起。
唯有罗小玉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焦急地苦思着对策。
明天,怎么办?当台上的英国军官宣布明天上午华工要分排去洗澡后,罗小玉惊得魂飞魄散。下来后,他坐卧不安,想去找何玉中帮忙,可何玉中又与鲁芸阁同住一座小帐篷。
让姓鲁的知道了,可不得了!
在几万名华工中,除了天津南郊青县窑口村的王五儿,就只有何玉中知道他的身世了——不对,连何玉中也不知道。
五儿五儿,你害得我罗小玉好苦啊!
王五儿,是他的邻居,两家仅隔着一堵半人高的矮墙。自小两人一块儿上山放羊,下河摸虾,挎着竹篮子去野地里捡狗粪。虽说分手已有12个年头,可五儿准能一眼认出自己来。
怎么不能?自己在日本大阪码头时不是一眼就把他王五儿给认出来了么!自从看见王五儿也在船上,他整日待在统舱里,连上甲板透透气儿也不敢。虽然他只看见一个王五儿,可谁知道同行的还有多少窑口村的人呐?
他从北京逃出后,也曾在一天深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了窑口村。家里的房子塌了,屋基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他在荒草丛中默默站了一夜。
12年来他恨得要命的亲爹,那忽儿却令他感到了无比的亲切。
毕竟,这世上他罗小玉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问,无法问,满村死寂,鸡不鸣,狗不吠。
天欲破晓,王五儿家的窗口已透出一团昏昏光色,有人在打呵欠。
他咬咬牙,狠声问:“请问那家的主人,罗清和去哪儿了?”
“罗清和?咋现在还有人找他?他死了快八百年了……呃呃,你是谁呀?”一串苍老沙哑的声音飞出来,赓即,窗棂“哗哗”响,马上要推开。
他转身跑了,快得像一条受了伤的狗。
他知道,一旦被窑口村的熟人看见,他罗小玉就完了。
他当上华工,就是巴望避开一切知晓他身世的人,跑到天涯海角去另寻一块清静地方,无声无息地活下去。
一路上,他像一条随时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猎犬,无时无刻不用眼睛暗暗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一有危险,就立刻逃遁。连夜里睡觉,他也睁着一只眼睛。
提心吊胆地到了哈利法克斯港,他终于熬耐不住了。登轮时,他悄悄逃离了自己所在的平津团,跑到了另一艘轮船下面,混进了登船的华工队伍里。
身旁,是一个身材伟岸,衣着气派的男子。
罗小玉鼓足勇气说:“大爷,我帮你提箱子吧。”
那人偏过脸,把眼光久久地落到他脸上。
罗小玉经受不住那双眼睛的逼视,羞怯地埋下了头,脸,红得像燃烧的朝霞。
“从那边跑过来的?”那人眉毛一弹,用嘴努努前面那艘轮船,轻声问。
“嗯,嗯。”他胆怯地点点头,随即又补充道,“那船上……有俺一个仇人,他会杀了俺。”
“噢,是么?”那人顿了顿,又说,“我叫何玉中,是从四川来的华工翻译。”
“啊!师爷,何师爷,你救救俺!”
“莫作声,跟在我后面,埋着脑壳走就行了。”
上了轮船,何玉中轻声对他叮嘱了一句:“跟我来。”
于是离了队伍,登上舷梯,到了一间二人舱里。
鲁芸阁也刚进去一会儿。
“来,见过鲁师爷。”何玉中吩咐他。
罗小玉一听,伶俐地上前打了一躬:“小人罗小玉给鲁师爷请安。”
“你……怎么……”鲁芸阁大为诧异,这人年纪轻轻,施礼怎么带着副古旧味儿?他把脸转向何玉中,疑惑地问道,“何兄,这是……”
罗小玉立即双膝触地,趴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泪汪汪哀求道:“鲁师爷,你可怜可怜俺,救小人一命!”
何玉中说:“他是从前面那条船跑过来的。平津团里有他的仇人,要坏他性命。看来,我们得帮帮他的忙了。”
黑暗中,有人踢翻了一个洋铁盒子,“咣咣啷啷”的一阵乱响,把不少华工惊醒过来。
“夜半更深的,你龟儿子闹鬼呀!”有人骂道。
“你吼个卵!老子被尿胀醒了,出去放放水,哪个叫你把东西放在路上挡俺的道!”潘憨子骂骂咧咧地撩开帐篷门出去了。
一忽儿慌慌奔进来,一面往被窝里钻,一面嚷:“日妈哟,外面又下大雪了,好冷!好冷!”
罗小玉触电般一震……
又静了。帐篷顶上响起了细碎的声音。
……屏息听了听,屋里人全都睡死了。罗小玉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钻出了帐篷。
果然好大雪,满天柳絮飘飘,遍地淡淡天光。
又有人从帐篷钻出,野狗般“唰唰”弄出一串声响,随后抖了两抖,踩得积雪“吱嘎吱嘎”响着跑回去了。
罗小玉走到靠近铁丝网不远处的一株树下,叶片凋落已尽的树冠在地上投下一团稀疏的阴影。他走进阴影,脱下全身衣裤,仅留一条裤衩,咬着牙仰躺到了雪地上……千万颗钢针扎肉般的疼痛立即浸进血肉,深入骨髓。他的身子似筛糠般地颤栗起来,十指扎进松软的雪层,深深地抠进了已被冻得坚硬的泥土中。
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子连同血肉连同五脏六腑一并被冻僵了,牙齿,也全然麻木。但是,他的思维却活跃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跃地缭蹿起来……何玉中不是个好人。这一点,他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他救了他,为他花大把银子去打通袁营长的关节。可是,他清楚他的居心。上“阿布柯尔”号的第一天晚饭后,当他上厕所时,不期何玉中也来了。
临走,他丢下一句话:“袁营长那里有希望了,你马上来,我在船尾等你。”
他知道何玉中正为他的事情奔波,如今有了眉目,他自然感谢他。
谁知当他赶到船尾,却不见何玉中的影儿。
过了片刻,何玉中匆匆来了,环视四周无人,将脸一沉,说道:“罗小玉,你的事,我快帮你办妥了。可是,你得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男是女?”
“俺……何师爷……”
“快说!要不,哼!”
“俺是男人!是男人!”
“男人?”何玉中嘴角挂上一丝冷笑,“男人屙尿,怎么每次都蹲着?嘿嘿,那槽里,我都看了。”
“何师爷……俺求你……千万别告诉别人!”罗小玉头一抬,逼视着何玉中,坚决地,“俺——是女人!”
风凛冽起来,尖啸着刮过操场,雪花翻卷,荒草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