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12月3日,英伦海峡上凛冽的寒风时而卷下一团团细碎的雪花。恶劣的气候,使得德国轰炸机不敢贸然出动,抓住这一刻良机,无数艘轮船、运输舰,穿梭般在海峡上奔忙,把数万名华工、英联邦国家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的军队,从本土跨洋而来的美国制造的坦克、大炮、马毯、饲料袋、帐篷等等物资抢送到法国东海岸。
这第二批赴法的45000名华工(已有5000名华工与“鸠丽亚斯”号一起葬身于大西洋中)离开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的第8天晚间,终于驶进了英国的利物浦。
数列火车已停在码头上,未得片刻休息即登火车,人一上齐就连夜开车,次晨便到达了英吉利海峡西岸的福克斯镇。他们穿过了工厂林立的英国中部,但什么也没能看见,为预防德国飞机的轰炸,车上所有的窗子一律紧闭,并用厚厚的布帘遮挡光亮。
船靠法国东海岸,在一队队军容整洁,武器精良的协约国军队的反衬下,数万名衣衫褴褛的华工组成的队伍,恰如一道污浊肮脏的河流,向前慢慢流淌。他们中有的扛着毡子、席子卷儿,有的头戴破毡帽、瓜皮帽或缠着肮脏的盘头帕,有的身着长衫、马褂、大襟,脚穿草鞋、钉鞋,有满面烟容的瘾客,也有一脸菜色的痨汉。更引起外国人哈哈大笑的,是张登龙头上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
张登龙明白他们在肆无忌惮地讥笑自己。可是,这里是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自己尚不知水深水浅,还是强忍下怒气为安。他默默地随着队伍往前走去,仅是偶尔抬起头来,冷眼怒视一下那些一路上向着他指指戳戳哇里哇啦喊叫着的高鼻子洋人。
李胜儿却按捺不住,把长衫下摆撩起往腰间一扎,蹦出队伍指手画脚地对外国士兵们大骂起来:“日你高鼻子奶奶!你们笑个屁!你们那么威风,咋隔海隔洋地跑到中国来请老子出山,帮你们打德国人?”
行进中的外国士兵纷纷偏过脸来,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衫,瘦得如同鹭鸶般的中国人。
张登龙一把将李胜儿拉回,说道:“你这是干啥子?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你这不是对着牛群吼山歌么。”
李胜儿飞快地用手背在人中处抹了一下,擦去了对其形象颇有损害的稀稠物,将瘦得像干豇豆似的手指很是威风地向对面一伸,恨恨叫道:“龙哥,要不是你劝我,我今天非捶死他几个龟儿子不可!”
海峡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公路两边,密密的树林与片片平坦的原野交替出现。很少看见人影,荒芜的土地上布满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炸弹坑。坑里的积水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树林也是一派狼藉,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被连根掀翻,有的一大片一大片被火焚烧,遗下无数焦黑的树干,光秃秃刺入天空。
战争野兽的啸吼声,已隐约可闻。华工们的一颗颗心,充满恐惧,充满迷惘,沉甸甸向着冰窖中坠落。
张登龙却始终以一种冷漠的心情看待这一切。这个从川东土匪窝子里冲杀出来的骠壮汉子,对死,是毫不惧怕的。他这条命,原本就是侥幸捡来的。张登龙生长在四川江津与贵州习水两县交界的四面山中。他父亲有田有树有房子,家里还长年雇着几个扛活的黄泥巴脚杆,在当地也算得上一户殷实人家。四面山方圆数百里,山峦起伏,峰峦层叠,自古是土匪猖獗之地。因防匪患,本地人几乎家家习武。张登龙自小就与村里几个半大孩童拜在一回乡军头门下,使枪玩刀,舞拳弄棍。稍大一点,就常和朋友们背上猎枪,唤上撵山狗,去深山老林里十天半月地泡着,无数的野物死在他那管越练越精的枪口下,可他也几次差点被野物撕碎。
今年春月里,张登龙在家里举办完了30岁的生日酒,又和两个要好的伙伴进了林子。
岂料四面山匪中枭首黄大爷率领匪众,下山抢掠,将村子里的男人杀尽,牲畜、女人、财物、粮食一并掳走,还点起火来,将满村夷为一片平地。
张登龙的老婆和妹子,也被掠上了匪巢朝天观。
待3位汉子数日后归来,村子早已是惨切切冷清清一片废墟。嗷嗷一通大哭,草葬了亲人后,3位汉子探明缘由,恨得眼洞子冒血,发誓要报这血海深仇。
那日破晓前,3人3枪3把刀,趁着浓浓山雾向朝天观摸去。
行至半道,忽闻山道上蹄声密脆,张登龙3人立即隐入路边芭茅丛中,待3骑匪近身,突然蹿出杀了二匪,得了枪马,剩下一个年轻匪娃跪地求饶,从他口中得知大部土匪已下山抢掠,只有匪首黄大爷和四五个亲信留在庙内。问及妻妹,方知已被土匪**至死。
张登龙一声惨叫,抽刀猛劈,将匪娃一分为二。
随后,变得如野兽般凶狂的张登龙率领两位弟兄,乘快马旋风般冲进朝天观,将措手不及的几名守巢土匪射杀,然后手刃黄大爷,将几具尸体全数斩为碎块,扔进老林子让鹰叼兽啃。
消息传开,张登龙立即成了当地山民景仰的英雄人物,众人纷纷携上刀枪前来归附,拥戴他组织了山民自卫武装。
张登龙赓即率兵出战,再袭朝天观,将数十名土匪全部斩杀,得枪三十余支。人多枪多,张登龙的名声也日益远播。
不料,这竟引起附近士绅民团的嫉恨,纷纷造出谣言,诬陷他聚众造反,并频频上书县长何授一,恳请急速派兵剿灭。城里商界财团,也一并出动,推波助澜。
何县长曾留学日本,是个不满30岁的新派人物,并非昏庸无能之辈,对四面山情况也有所了解,惜乎顶不住地方上倾巢而来的巨大压力,只好改剿为抚,期为做做样子。
谁知差官并不听他招呼,上了朝天观,仗势欺人,向张登龙要枪要马,并追缴杀匪所获财物。官府不能剿匪保民,山民自己奋起将土匪消灭,反倒有罪,这是什么天理王法?
张登龙一条铁打汉子,怎能咽下这口恶气?据理力争。无奈差官飞扬骄横,盛气凌人。一怒之下,张登龙将差官割去双耳,撵下山去,索性反了他娘的。
何授一招抚不成,只好派兵征剿,500官兵在上千民团配合下,围打了三天三夜,才攻破朝天观。张登龙被活捉,余下山民,非死即伤,仅有少数落荒逃散。
张登龙被押解到江津县城,关进了县衙死牢,时过数月,不仅迟迟未被推到市曹开刀,反而被款之以好酒好肉相待。
这个中缘故,就在何县长身上。他敬重张登龙是条好汉,又无法贸然放他。正在这时候,英国人在重庆招募华工的消息传到江津,何县长顿时心生一计。待一切安排妥当,那日三更时分,何县长差两位心腹径直往死牢之中,将张登龙带至长江边上。
张登龙双手被反缚,见状自忖必死无疑。
岂料,两位心腹将他手上绳索解去,送他上了一条早已备好的篷船,竟伴他放舟东去。途中,两心腹才把实情向他和盘托出。此系何县长精心安排,让他漂泊海外,逃出一条性命。然后再以看守不慎,被张登龙越狱逃跑为由,搪塞地方。
听罢,张登龙心中恰似倾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麻一起翻腾。
两心腹把早已办好的招募合同与预付的3月薪金交与他,等船到重庆储奇门码头,两人即刻送他上了送华工去汉口的洋轮,始才与之告辞,赶回江津复命……
公路上,堵塞不畅,后方上去的坦克、炮车不时与前方下来的一辆辆装满伤兵的汽车顶牛,语言稍不投机便拔出枪来,虽未真正交上火,但那杀气冲天的阵势,也把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华工们吓得不轻。
“妈的,这究竟是往哪儿开呀?”营长袁澄海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鲁师爷,你看这样儿,会不会把我们也弄上去送死呀?”李胜儿惴惴问。
“不会吧,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华工只干活,不打仗的。”鲁芸阁惶惶不安地回他。此时此刻,他比李胜儿还害怕哩。
张登龙突然把目光落到鲁芸阁脸上,问道:“鲁师爷,你可是江津人?”
“啊……噢噢,你是……你是……”
“听你口音,好像是江津县城里的人呀。哈哈哈,鲁师爷,我和你是真正的老乡哩。”
“我听你的口音怎么不大像江津人呀?”
“我是四面山里的山民,与习水连界,说话带贵州口音。”
“哟,龙哥,鲁师爷,你们江津县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啊!看,又出文丞相,又出武状元。”李胜儿伶俐地来了个两面讨好。
人涌车流,杂色斑驳,公路上煞是好看。
在一片灰色的浅盆形钢盔的后面,突然飞腾起一阵嘹亮雄壮的歌声。一长列衣饰耀眼,旌旗辉煌的骑兵快步赶了上来。他们一律骑着高头骏马,头戴饰有羽毛的高统帽,敞开喉咙嗷嗷歌唱,人人脸上,罩上了一种庄严的神采。
“日妈哟,这是哪个国家的军队呀?好威风!”潘憨子羡慕地嚷。
“他们唱的是《马赛曲》,不消说是法国军队。”鲁芸阁第一个听出来,说罢,还得意地瞟了一眼何玉中。
“国歌?国歌是个啥子东西?”李胜儿问。
“国歌么,就是体现一个国家精神气质的歌曲,也是国家的代表,每一个国民都会唱它。”何玉中继续解释。
“那,我们中国有国歌么?”
“泱泱大国,岂能没有国歌?”
“何师爷,中国的国歌是个啥,那你唱给我们听听嘛。”李胜儿求道。
“好。”何玉中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亚洲开化中华早,
揖美追欧,
旧邦新造,
飘扬五色旗,
国荣光,
锦绣河山普照。
在洪亮的法兰西国歌声中,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李胜儿大叫起来:“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国歌呀,像老和尚念经,怪球难听!算了,还是听我给大家吼一腔家乡的山歌儿吧!”头一扬,他果真吼起来:
哥子我从来不扯谎,
打了只麻雀斤四两。
兄弟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箩筐。
无数条喉咙“嘎啦啦”快活地响起:
斤四两的麻雀算个啥?
我屋头的鸡公下蛋才叫大,
一个蛋炒了十八碗。
蛋壳里睡下个胖娃娃。